[摘要]中產階層父母的育兒焦慮以及壓力並非是今天的中國社會獨有的。而畢大千、杜峰所代表的狼式教育也絕非中國的教育傳統,反倒是受西方近代文化影響的結果。
《虎媽貓爸》海報,圖源網絡
5月底,長達45集的電視劇《虎媽貓爸》終於迎來大結局,也收穫了橫掃網絡的白熱化討論,無疑是今年最重要的一部現象劇。筆者作為某重點小學一年級學生的家長、家庭情節劇的研究者,似乎必須來趟一趟渾水,湊趣談談這部劇。
儘管《虎媽貓爸》引發的是兒童教育問題的大討論,但嚴格來說,正如劇的英文名所表明的,Tiger Mom,這是一部《虎媽傳》。它講述的是「虎媽」畢勝男在職場、家庭、情場等不同情境中如何不屈不撓、不依不饒直至完全主宰自己的命運,並且成功地將家裡家外關係理順,帶領全家走上「和諧」之路的故事。其中「小三」唐琳是個海歸教育學家,而她打動畢勝男丈夫的重要法寶是她「先進的」教育理念。唐琳一度憑藉這一利器俘獲了勝男的公婆、丈夫以及女兒,將勝男置於孤家寡人之地。同時,劇中的親家大戰也是圍繞著外公與奶奶二者的教育目標與方法的差異展開的。導演姚曉峰說:「在這部劇裡,我要把我認為最好的教育方式告訴大家。」
那麼這部劇到底向我們揭示了什麼「最好」的教育方式,又批判了哪些「錯誤」的教育理念呢?
被嘲弄的「必勝訣」
畢勝男,名字就透著一股「鳳凰女」的拼勁兒。從北方小鎮考到北京讀了一所普通大學,令其父畢大千備感遺憾。但是因為畢勝男在職場腳踏實地、積極上進,從普通員工一路升到部門主管,還是給父親帶來了強烈的成就感。畢大千一兒一女,一「失敗」一「成功」。女兒成功是因為女兒聽話,從小身體力行父親的「必勝訣」;兒子失敗,沒考上大學,沒有正式工作,是因為自幼被母親庇護,未能嚴格按照「必勝訣」成長。有了這一正一反的兩個典型,畢大千說起「必勝訣」來頭頭是道。電視劇中用漫畫式的手法刻畫了畢大千這一形象。對畢大千而言,沒有教育,只有管教。「只要學不死,就要往死學。」無論是作為老師、父親還是外公,他都習慣使用非常手段迫使孩子服從、執行。茜茜就因為跟貓咪玩兒,沒能按照外公規定的時間吃飯,他就讓孩子當著外人的面吃貓糧。儘管事後他說明並非真的貓糧,但茜茜還是受到了「重創」。在畢勝男夫婦鬧離婚之際,他不但沒有悉心安撫茜茜,反而以此哄茜茜信奉「必勝訣」,「頭懸梁錐刺股」般地努力學習,讓孩子本來不堪重負的心靈更加脆弱,最終患上了兒童抑鬱症。
電視劇中,畢大千不管多麼炎熱的天氣,都是穿著格子襯衫,一絲不苟地扣著領扣,拎著上個世紀的公文包,操著一口鼻音很重的西北口音。他從一出場,就與北京格格不入。不僅是親家、過去的學生甚至自己的妻兒都覺得他不可理喻,外孫女對他也是避之唯恐不及,唯一一個對他言聽計從的女兒竟當著全家的面撕毀了他視作傳家寶和畢生絕學的「必勝訣」。當畢大千被眾口一詞地指認為是害茜茜患抑鬱症的元兇時,他自責、道歉、懺悔,徹底否認了自己40多年的教育經驗。
平心而論,「必勝訣」並非全是折磨人的規訓與懲罰,更多的是一個老教師學習經驗的總結。比如「語文英語,大聲誦念」、「上課爭坐第一排,課上講評要聽細」、「單詞多了別心煩,分片分組來攻佔」、「考前錯題編輯好,心裡有數不慌亂」、「答題不會越過去,先易後難樹信心」。一代代學霸都是這麼養成的。儘管有些聽上去很可笑,「實在不會就填B,概率保你分不低」、「名人名言多摘抄,作文分數低不了」,但這些可笑的經驗也是一茬茬考生屢試不爽的。 作為一個西北小城的教師,能把52個學生送進北京最好的大學,畢大千靠的就是「嚴師出高徒」的古訓,「必勝訣」的經驗,「人生能有幾回搏」的信念。但一個兢兢業業的基層老教師之所以在《虎媽貓爸》中如此可笑和不堪,正是因為他的「不合時宜」。
畢大千一生面對的都是西北小城的學生,老師家長學生都只有一個心思,就是考大學,知識改變命運。畢大千就是「衡水中學」、「毛坦廠中學」這些「超級高考工廠」的縮影。「吾志所向,一往無前;不負我心,不負我生」,「只有埋頭苦幹,才能出人頭地」,「兩眼一睜,開始競爭」……這些校園中隨處可見的「勵志」標語,在大城市的中產階層看來簡直荒唐至極、謬不可言。羅素一家身居帝都,養尊處優。媽媽虛榮勢利,爸爸附庸風雅,姐姐不勞而獲。被寵大的媽寶羅素居然娶的不是大家閨秀,而是連小家碧玉都算不上的蠻丫頭。在羅素父母看來,畢勝男又土又虎,無論是教養、談吐、品位……沒一樣跟他們家般配的。羅素一家一致認為,茜茜就得富著養,要像公主一樣高高在上。但事實上,外人看到的是一個滿嘴動畫片語言、矯揉造作、跟奶奶一樣勢利的被過度溺愛的「熊孩子」。
儘管畢大千自認為是教育家,但面對羅家的文化、階層與地域的優越感,他也只能敗下陣來。更關鍵的是,他的女兒畢勝男已經不是小城裡的書呆子了,已經是在大北京的職場上歷練打拼多年的成功白領。茜茜的起點不是畢勝男的起點,因此畢大千用教育女兒的方式教育外孫女顯然時過境遷,必然失敗。另外一個被高度戲劇化的人物是「狼爸」杜峰,他信奉苦難出人才,主張家長為孩子立規矩,強迫孩子努力奮鬥。因為杜峰也是鳳凰男,從小自己做飯,為家裡幹活,走很遠的山路去上學。總之,《虎媽貓爸》的邏輯再明顯不過,教育理念的「先進」與否與所處階層成正比。越低階層的人,越逼孩子,越專制。用專家唐琳的話說,越失敗的人越把壓力轉嫁到孩子身上,越把自己不能實現的人生強加給孩子。
何謂「美國先進教育理念」
反觀唐琳,她是跟羅素一樣出身的嬌嬌女,兩個人曾演繹過一段不食人間煙火的校園愛情。畢業後,唐琳到美國讀書,學成歸國創辦了自己的兒童教育服務機構。對羅素的父母來說,本來就更容易接納唐琳這樣門當戶對的女孩。再加上對美國的嚮往和崇拜,他們迅速被「優雅、知性、溫柔」的海歸教育專家俘獲,畢勝男相形見絀。本來婆家一直對勝男頗有微詞,嫌她好強、土氣、專斷,而且往往會將這些毛病都歸結於她來自小地方。顯然婆婆忘記了,當初女兒羅丹被另尋新歡的丈夫拋棄的時候,恰是畢勝男的潑辣幫羅丹和他們全家討回了公道。唐琳以所謂「兒童教育專家」的身份指出,勝男在折磨孩子,而且她在折磨孩子的同時也否定了羅素的尊嚴,因此羅素和孩子都不快樂不幸福。在她「別有用心」地「諄諄教導」之下,不僅羅素、羅素的父母甚至勝男自己都覺得自己有問題。尤其是婆婆不僅完全不顧畢勝男是茜茜的母親,轉而完全信任專家唐琳,甚至暗自希望畢勝男離開,讓兒子孫女和唐琳組成一個她心目中的「完美」家庭。
但是唐琳的專家言論也經常很「業餘」。比如她一方面說要信任孩子,尊重孩子,他們是獨立的個體;一方面又說「現實很殘酷,所以大人應該遮住他們的眼睛,替他們擋住風雨,而不是將他們幼小的身體提前推入戰場」,甚至教育勝男應該把茜茜培養成一個「討人愛」的女人。這跟茜茜奶奶「幹得好不如嫁得好」的灌輸如出一轍。作為一個教育專家,自己卻婚姻失敗、母女關係僵化,作為一個知識女性,卻暗示誘導別人的丈夫結束婚姻轉投她懷抱。這樣的情節安排使得唐琳的教育理念常常處於自相矛盾的境地,她宣揚「先進理念」的動機也不得不令觀眾懷疑是「居心叵測」。
唐琳與杜峰的兩場辯論被視作傳統與現代教育觀念的大對決。這場PK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一是中外的教育觀孰優孰劣;二是孩子需要的是成功還是幸福;三是孩子是否可以主導自己的成長。在辯論中,杜峰強調我們中國一直都有很成熟的教育理念,是千百年來形成的,用不著崇洋媚外。而唐琳則鼓吹「國外先進的教育理念注重的是探索和鼓勵;中國傳統教育是填鴨式教育,磨滅孩子的個性,必須反思」。杜峰信奉適者生存的叢林法則,宣揚成功學;而唐琳則說快樂遠比成功重要。孩子不需要成功,孩子需要的是幸福感。杜峰認為性本惡,他不相信孩子能自我管理,能明辨是非;唐琳則認為性本善,只要告訴孩子全部真相,孩子就會做出合理的判斷。最後唐琳獲勝,似乎杜峰所代表的「腐朽功利專制」的前現代教育觀終於遭到了清算。
但當唐琳口口聲聲地說美國先進的教育理念如何如何的時候,她究竟指的是什麼?
到底是加州麻省還是內華達路易斯安那,誰代表美國?是常春藤還是社區大學,誰代表美國的教育水準?是公立還是私立,誰代表美國的教育風格?唐琳所講述的美國,一方面沒有考慮美國每一個州每一個學區每一個學校都可能有自己不同的教學風格、教學大綱、教學重點,另一方面故意遮蔽了美國的精英教育與大眾教育之間的深刻差異。事實上在美國,越是精英的學校,學生壓力越大,競爭越激烈。獲得過普立茲獎的美國記者愛德華·休姆斯在臥底了一年加州公立高中惠特尼高中之後,寫作了《夢想的學校》,第一章的標題就令人震驚:「4是有魔力的數字:4小時睡眠,4杯拿鐵,4.0」。很多美國中產家庭的孩子從小學開始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越是中產階層的父母越注重從小進行「協作培養」,送去各種文化機構,學習各種文化技能,積累足夠的文化資本。而身處底層的父母由於自身生存壓力太大,無暇照顧孩子也無力送去機構學習技能,所以這些孩子反倒「自然成長」,擁有更多個人的娛樂和遊戲時間,擁有更「快樂」的童年。
其實,美國人的教育理念也是百家爭鳴,各執一詞,而且經常受到歐洲教育觀的衝擊和洗禮。盧梭、蒙臺梭利、華福德、夏山這些相對比較注重孩子個人成長的、歐洲首創的教育觀念和實踐也讓美國很多家長心生嚮往。
中產階層父母的育兒焦慮以及壓力並非是今天的中國社會獨有的。而畢大千、杜峰所代表的狼式教育也絕非中國的教育傳統。在我看來,這反倒是受西方近代文化影響的結果,強調投入與產出,強調實用。簡而言之,我們今天在網絡上及各種大眾文化中常常看到的關於西方教育以及西方人童年的描述多是非歷史的、想當然的,而藉此來全盤否認中國自古以來的教育傳統,也是百年以來文化自卑心理的再次顯露。
焦慮的中產階層父母
既然不是中國的教育觀徹底不行,也不是中國的家長素養特別低下,世界其他地方也都在質疑自己的教育,家長也都陷入普遍性的焦慮之中。那麼,我們到底應該給孩子什麼樣的童年,什麼樣的教育?或者換句話說,孩子的童年應該由我們負責嗎?我們能主導嗎?
童年/兒童之所以在今天中國變得如此令人不安和焦慮,一方面是因為近幾年的生育高峰帶來的「嬰兒潮」,使得70、80、90年代人同時做父母,而40~60年代的祖輩又同時參與養育,因此各種矛盾不斷激化。另外,隨著中國崛起,中國培養人才的方式和訴求也受到世界性的關注和爭論。
中國文化本盛產「嚴父慈母」形象,但從何時開始,慈母被虎媽代替,而且「虎媽」被描述成如今教育問題的第一責任人?這不得不提2011年轟動世界的暢銷書《虎媽戰歌》。這本被《洛杉磯時報》描繪為「像病毒一樣蔓延」的著作,不僅是一個母親講述如何嚴苛地教育兩個女兒的故事,同時把戰火引向了中美的教育觀以及文化傳統的差異。作者耶魯大學教授蔡美兒出身精英家庭,但堅持採用畢大千和杜峰的方式教育女兒。而兩個女兒驕人的成就也令美國人自嘆弗如,甚至歐巴馬當時在國情諮文中也要提到中國虎媽,提到美國教育要改革,應該向中國和印度學習。無論是美國要向中國學習,還是中國要向美國學習,這種反思與對照都是出於「發展」的考慮。很多中國父母認為美國科技發達,社會文明,所以應該效仿美國的教育方式;而很多美國人看到中國崛起,開始從教育上反思他們為什麼被中國人趕超。
因此,這種焦慮不是中國家長獨有的,也不是中國的「80後」成了父母才產生的,而是全球中產階層的普遍焦慮。因此「少年中國安在」式的追問顯得視野有些狹窄。如果我們讀了中國學者出版的《不一樣的童年:中國農民工子女調查》一書,我們會發現《虎媽貓爸》之外的另一種現實:農民工家中的留守兒童和流動兒童的童年。連上學、與父母生活在一起這些茜茜們看來最正常最基本不過的事情對農民工子弟而言,都是奢侈品。所以兒童的教育優劣與其說跟父母的個體性差異關係更直接,不如說社會結構的作用力更強大。就整體而言,無論是在種族、階層還是性別的意義上處於社會邊緣的父母,無論自身多麼努力,要想培養出擠進主流社會的精英,希望都很渺小。
布爾迪厄用習慣、區隔、文化資本等概念構建了他自己的社會結構模型。社會精英的位置是有限的,因此任何一種將精英們的做法傳播向全體社會成員的努力都會失敗。而且精英與群氓之間的界限不是一成不變的。就好像虎媽畢勝男,今天是精英,明天也可能是群氓;在穿衣戴帽上有品味,可是在教育孩子上可能暴露了你的粗野。區隔不是永恆的,區隔不是單一標準的,區隔是一種無所不在的網絡,持續不斷的行為。而這難以逃脫的區隔之網,在我看來,恰是通過波德裡亞所說的「物的符號化」過程完成的。正如前面所分析的《虎媽貓爸》,在一部被明星、廣告和商品充溢的情節劇,孩子既是消費者,也是被消費的對象。直白地說,孩子被物化和符號化了,孩子如同大人們身上的LOGO,上什麼學校、讀什麼興趣班、有什麼才藝這些本身其實並不被看重,人們看重的是這些符號所標示出來的社會地位。砸鍋賣鐵也要讓孩子怎樣怎樣的做法,與賣腎買手機從本質上說,並無高下之分。
而對於精英階層而言,最大的恐慌莫過於群氓這種破釜沉舟的行為,因為當他們的孩子坐在同一間教室,跟同一個老師學鋼琴,會給人「區隔」消失的幻覺。儘管窮人是通過透支自己的身體才有可能讓孩子獲得這樣的機會,但這種瞬時的「幻覺」也會讓精英感受到他們「排他性的私人空間」被侵犯了。在這個意義上說,窮人的孩子們越「自然成長」,越少學習文化技能,越少建立「習慣」,就越少可能積累文化資本,越少機會晉升至精英階層,資本的空間、權力以及文化也就越容易世襲。所謂「拼爹拼媽」,拼的就是這種世襲的可能性。越新興的中產階層越拼,越焦慮,因為他們知道後代拼的將是他們所積攢下來的資本。如果不把《虎媽貓爸》一類的育兒劇放置在這樣的政經脈絡之中,而只討論做虎、貓、狼哪種角色更正確,是沒有意義的。教育不單是個性或家庭問題,教育是制度、社會結構(階級、性別、種族)、文化等因素共同決定的。給自家狗戴兩塊Apple watch的成功人士、海歸王思聰與成千上萬叫他老公、問他家缺不缺狗的盧瑟們之間的差距不是爹媽的教育,而是爹媽的階層。極端一點說,真正決定孩子命運和未來的也許不是我們扮演什麼樣的父母,而是我們能否真正做點什麼改變這個「贏家通吃」、「資本為王」的世界。(文/滕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