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著老巴塔哥尼亞快車,從北美到南美一路遊蕩,這是屬於保羅·索魯的放浪形骸;見證老牌殖民主義帝國的衰落,在冷戰的夾縫間尋找探索世界的可能,這是簡·莫裡斯的機警與乖張。在歐美的文學觀裡,旅行文學既作為非虛構寫作的一類分支而存在,也是社會學、人類學、歷史學、民族學、地緣政治等學科的雜糅體。以徐霞客遊記為代表,中國文學同樣擁有近似於旅行文學的傳統,但由於近現代的歷史現實,這一傳統出現了顯而易見的斷檔。
幸運的是,隨著改革開放帶來的國門開放,尤其是國民收入增長為出行創造條件,旅行文學再次在漢語寫作佔有一席之地。如果認為文學寫作與作者所處社會的發展面貌構成微妙的聯繫,那麼旅行文學無疑是佐證社會現代性的顯著指標。沒有充實的國力,沒有開放的國民心態與探索精神,說直白點,很多目的地的籤證你都無法輕易取得。
人類早已告別了地理大發現的時代,只要有足夠的金錢和資源,世界上幾乎沒有什麼地方不能在24小時內到達。這對於追求「獵奇感」的旅行寫作來說,無疑構成了巨大的挑戰。旅遊網紅們重複著到熱門景區「打卡」,公眾的旅行目的地名單雖不斷增加,但旅行項目卻日益程式化。那麼,留給中國旅行作者的,是不是只有西方前輩作者寫剩下的邊角料?
答案是:那些地方也許不會產生改變,金字塔還是金字塔,尼羅河還是尼羅河,但人在變,跟人有關的事物時刻在變。一些時候,因為人力的推動,那些外界習以為常的地點也會發生戲劇性的變化——比如,2019年3月20日,為紀念哈薩克斯坦首任總統納扎爾巴耶夫,哈薩克斯坦議會正式將首都的名字由阿斯塔納更名為努爾蘇丹。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可以把旅行文學視為中國文學融入世界主流文學的翹板。劉子超的長文《烏茲別克斯坦:尋找中亞的失落之心》被翻譯成英文以後,被列入「全球真實故事獎」特別關注名單,佐證了外界對「中國人怎樣觀察世界」的關注與認可。可以想像,如果把寫作者空降到中亞、中東、喜馬拉雅山南麓等未知地帶,一個東方作家和西方作家所要克服的障礙是類似的,他們也天然地產生更多共同語言。
在疫情依然限制人們出行腳步,尤其是出境遊幾乎無法實現的情況下,在過去的半年裡,我閱讀了多本中國作者的旅行文學著作。有趣的皮囊底下總藏著一顆不安分的心,閱讀這些文字,不僅是為了緩解物理空間無法挪移的惆悵,我還欣喜地發現,中國旅行作者逐漸擺脫了「到此一遊」式的遊記型寫作,而試圖對旅行目的地的「在地社會」進行更深入的觀察。旅行未必讓人擺脫狹隘,旅途中我們能見到太多花錢出來卻只會抱怨這不如家鄉那不如本國的遊客,但富有同理心和探索欲的旅行者一定胸襟開闊。
這其中,媒體人劉子超的《失落的衛星:深入中亞大陸的旅程》無疑符合優質旅行文學的標準。作為記者,他能夠有意識地與目的地的普通人產生聯繫。很多時候,他與當地人打交道的技巧令人咂舌,比如,讓不同膚色、操著不同語言的年輕姑娘在短時間內對其產生信任,以至於掏心掏肺。話說回來,生活中人們對陌生人吐露秘密的心理負擔,確實要小於對身邊親近的人,關鍵難題在於一個異鄉人如何成為那個讓對方感到安全的「陌生人」。
在塔什幹一家名叫「外交官」的夜店,衣著暴露的長髮舞女坐在客人的大腿上扭動身體,對於烏茲別克斯坦這個中亞國家而言無疑有著強烈的不現實感;在比什凱克的阿拉套廣場上,他與一位吉爾吉斯青年作家「歷史性握手」,彼此吹捧對方是「下一個莫言」與「下一個艾特瑪託夫」;與一般遊客追求舒適的旅行體驗不同,劉子超還有意地前往蘇聯時代遺留的療養院,感受斯巴達式的度假生活。
中亞五國大多與中國相鄰,但與普通中國人的心理距離顯然非常遙遠,與國人對歐美韓日的熟知程度不可同日而語。我也曾經和劉子超一樣站在霍爾果斯口岸,看著天山腳下大貨車來來往往。後來,我也有機會進入中亞腹地,讓撒馬爾罕、花剌子模這些地名成為目光所及的現實。不過,遊客蜻蜓點水的領略風光,終究不及旅行作家有意識的探索發現。因此,我要感謝劉子超這樣的記者型作者,有朝一日,這代作者中一定能產生中國的「簡·莫裡斯」。
幾年前,電影《轉山》的熱播讓不少觀眾讀起了謝旺霖的同名原著小說。時過境遷,滇藏線214國道已鋪設了柏油路面,網紅美女也可以輕鬆自駕攀上白馬雪山埡口,而飛來寺邊蓋起了多座五星級標準的度假酒店。儘管川藏線、滇藏線等入藏通道上,依然有許多騎單車的年輕人,但謝旺霖筆下轉山的艱辛,註定屬於上一代旅行者——這也是中國境內遊客無法把旅行文學當作旅遊攻略的原因。
這一次,謝旺霖花了近8年的時間,從恆河流入孟加拉灣的薩格爾島,一路上溯到恆河發源地的勾穆克冰河,並記錄下自己的見聞與思考,這便是今年年初出版的《走河》一書的背景。有別於記者社會掃描式的旅行,謝旺霖這本獲得臺灣文學獎散文金典獎的作品明顯更加散漫。他毫無保留地在字裡行間流露個人情緒,在消除國人對印度風貌偏見的同時,也精準地刻畫了印度之所以為印度的傳統。
「謝旺霖寫出一本印度旅遊局絕不推薦的書。」這是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在推薦序言中的精闢評價。對於旅行作者來說,這大概就是最大的褒獎吧!
除此之外,繼《背包十年》以後,丁海笑完成的《環亞旅行》,孤獨星球資深作者尼佬的旅行散文,以及可媲美《走出非洲》的《夜航西飛》(青年作家陶立夏的翻譯文筆流暢,讀起來並沒有旅行文學大忌的翻譯腔),都是過去半年讓我手不釋卷的旅行著作。無論是中國作者還是外國作者,這些旅行文學撥開陌生目的地的迷霧,透視相對真實的風土人情,帶領讀者在因疫情分割的地理孤島上,繼續尋找「旅行的意義」,並連成一片可堪共情的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