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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我和其他人一樣,只是一個見證者。我的生活已經成了這一事件的一部分。我住在這裡,和所有的一切在一起。
——S.A.Alexievich
新型肺炎來襲 | 南大學子家鄉防疫紀實(十三)
南大新傳「未來編輯部」出品
作者 | 倪奕瑋 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2018級本科生
地區 | 浙江省湖州市
1月13日,我從上海飛往韓國,參與短期交換活動。出國前我知道的關於武漢肺炎的信息是:發布肺炎「謠言」的八位醫務工作者被「依法查處」、武漢衛健委表示「未發現明顯人傳人證據」,那時,我正為遠在澳大利亞的森林大火感到擔憂。
十天後,我從首爾出發,經停青島,再飛往上海,回到家鄉浙江湖州。對新型冠狀病毒的擔憂和恐懼情緒在歸程途中慢慢累積。
首爾藥店
1月20日,當鍾南山院士通過電視新聞宣布新型冠狀肺炎病毒能夠「人傳人」時,韓國疾病管理本部也發布消息,稱前一日從武漢經仁川機場入境韓國的一名35歲中國籍女性被確診感染。這是韓國首例。在微博上,我同時刷到了中韓兩國有關新型肺炎的報導。病毒已經蔓延開來,不僅跨越城界、省界,而且跟隨發達的交通網翻過國界。
我給家在武漢的同班同學發信息,提醒她少出門,她無奈地告訴我:「武漢人是真的蠻,街上戴口罩的人還不到三分之二」;我給媽媽發信息:「出門記得戴口罩」,媽媽回了我一個問號;我又轉移陣地,給好友發微信,叮囑他出門一定要做好防護措施,他被我的「過分緊張」給逗樂了,反過來安慰我:「知道啦,沒那麼嚴重。」
1月21日,我媽終於在我不斷狂轟濫炸發消息要他們去買口罩和醫用酒精的情況下,開車去藥店買酒精了。她覺得口罩不用買,因為「家裡還有一大包」。我擔心這些口罩不合格,讓她拍張照給我看,結果發現真的根本不符合標準。我急得跺腳,差點和媽媽吵起來。藥店口罩脫銷、電商還未公布漲價限令,最誇張的賣到近百元一隻,而我家裡的這一大包口罩薄得透光,根本沒用。
我想,我必須在韓國買口罩。
1月22日,大年二十八,這是我短期交換項目的最後一天。早上結業考試,下午結業宴會。因為害怕首爾的口罩售罄,宴會結束後,我們三個一起參與短期交換的南大女生都沒有顧上和同學們合影,就去買口罩了。買口罩前,我給我的助教發簡訊,詢問哪裡有藥店;另外一個同學請她的助教將「醫用外科口罩」的韓文寫在小卡片上,方便與藥店店員交流。儘管韓國已經公布有確診首例新型肺炎,但助教依然對我們三個要一起買口罩的行為感到疑惑,問我們是不是生病了,我向他解釋:「中國現在有一種傳染性病毒,我們需要購買口罩做好防範措施。」
我和同學拿著助教給的小卡片,在交換大學的附屬醫院附近找到兩家藥店。藥店裡的口罩,都標著KF94,我們馬上上網查KF94口罩和N95口罩的區別——相關信息非常少,有說只是標準不一樣,有說防護力度不一樣,找不到一個準信。「買不買?」「買!」情急之下,我們只能安慰自己「有總比沒有好」,立刻購買KF94口罩。
一包五個的KF94口罩6000韓元,折合一隻人民幣八元左右,我買了五包。和我同去的同學一個買了十包,一個買了兩包。口罩不難找,藥店門口有專門一個大貨架放口罩,就在付款處邊上。大貨架上各類口罩貨源充足,密密麻麻排了兩排,我們買完口罩後,貨架便出現了一個大大的缺口,在逼仄的環境中顯得有些突兀。付款時,收銀員看見我們買了那麼多口罩,流露出和助教相似的疑問神情。溝通不算順暢,但他愉快地收下了我們買口罩的錢。
(在韓國買到的口罩)
回國後沒幾天,我看到朋友圈裡的韓國代購們開始發售賣口罩的消息,打著「買到就是賺到」,「韓國人肉帶回」的標籤,最貴可以賣到一隻三四十元。不到一周時間,KF94口罩在韓國價格翻番,各大藥店全面斷貨。
仁川機場
1月23日,年二十九,我將五包口罩和錢包一起放在隨身背著的單肩包裡,踏上歸程。當天凌晨2:00,武漢宣布於當天上午十點正式封城。在韓國仁川國際機場,我看到半數以上的東方面孔都戴上了口罩;而幾乎所有的西方面孔還是一切照舊。我乘坐的航班來自中國的航空公司,中國乘客多。值機時,身邊排隊的乘客大多戴著厚厚的口罩,不少家庭隔著口罩用方言熱烈地交流著,內容大致是在韓國的感受與即將到來的中國的春節。
過海關後,仁川機場新羅免稅店裡的代購們依舊忙著在各個櫃檯前搶購高檔化妝品,不戴口罩的韓國售貨員與戴口罩的中國代購們用中文吃力地交談,他們都要在年末勤勞地衝一衝業績;另一邊,機場裡的藥店前排起了三列隊伍,每列二十多米,隊列裡都是戴著口罩、帶著大包小包行李的東方面孔。相比之下,藥店旁邊的星巴克,因為只有一列十米不到的等候隊伍,竟顯得有些冷清。
(1月23日,機場藥店排隊買藥的人)
口罩在中國的難買程度或許比我預想的還要糟糕。在免稅店時,國內的同學給我發信息:「還在韓國嗎?多買點口罩!這邊買不到了。」另一個朋友告訴我,他的姨媽在醫院工作,現在醫院的職工想要拿口罩都得院長籤字。機場藥店買口罩的隊伍實在太長,怕耽誤飛機,我攥緊了前一天買的五包口罩,前往登機口候機。
登機後,我給媽媽發消息:「國內到底是怎樣的情況啊?」媽媽給我發來朋友圈的截圖,一群穿白大褂的醫生背對鏡頭,莊嚴站立——湖州市的醫院剛剛開好動員誓師大會,宣布全體職工立刻取消春節休假。「那湖州現在買得到口罩嗎?」「買不到。」我開始焦急,媽媽告訴我不要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飛機起飛後,坐在我邊上的韓國大叔打開韓文報紙翻了幾頁便拿起機上放著的英文雜誌。雜誌的內頁裡有中國地圖,他拿著地圖問我: 「Excuse me, where is Wuhan?」,我尷尬地笑笑,指給他看。起身去上廁所的時候,我看見飛機後部幾位韓國老太太正在打開未開封的口罩,花花綠綠的口罩包裝袋上印著醒目的「KF94」字樣。他們應該都已得到了肺炎疫情的消息。
青島流亭機場—上海虹橋機場
在青島下飛機時,我才真正體會到關於疫情的恐慌感已在腳下的土地蔓延開來。
青島流亭機場裡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戴著口罩。口罩看起來不像是機場統一發放的,顏色、形狀、大小都不一樣。我在機場邊的米芝蓮點食,收銀和後廚都戴著3M口罩和護目鏡,點餐時,收銀員低下頭,刻意壓低了聲音,隔著口罩我看出她依然用嘴角肌肉勉強牽扯出一個略帶疲憊的笑容。仁川機場那種隔著口罩熱聊的情況完全看不到了,流亭機場就像失聲運轉的機器。人們喪失了表達欲,能不說話就不要說話。人與人之間隔著兩層口罩,看不見對方的喜怒哀樂,我反而覺得安心了點——看起來國內的相關防護宣傳工作做得比預想中好。
轉機讓我在流亭機場等候了三四個小時。機場大屏幕湧出了一片刺眼的紅,經停、目的站為武漢的航班開始大批次取消,原因都是「公共安全取消」。機場唯一響亮的聲源是一遍遍播放的機場廣播:「尊敬的旅客,我們抱歉地通知您……」
(1月23日,流亭機場的航班狀態顯示屏)
我所乘坐的飛機型號是空客330-200,能容納三四百人,但當晚飛機上只有十多位乘客。「歡迎乘坐本次航班」,五六位戴著黑色口罩的機組成員在飛機門口站成一排,迎接我們這十幾個人。我很驚訝,難道因為疫情,大家把從青島飛上海的機票退了嗎?空乘告訴我:「這是年前常態。大年二十九要過年了,都回家了,現在誰坐飛機。」
(起飛前的機艙內)
乘客和機組人員中只有一位大伯沒有戴口罩,他從進機艙起,就好奇地左右張望。大家坐得很分散,一路沉默不語。機組人員佩戴的多為電商平臺上熱銷的明星同款黑色棉布口罩,我知道它們防護能力有限。我問空乘:「你們的口罩是航空公司統一發的嗎?」他告訴我:「現在買不到口罩。航空公司目前只為途經、前往武漢的航班提供口罩,一人只提供一個,剩下的都得靠自備口罩。」
在上海虹橋機場下飛機取行李時,同機那位沒戴口罩的大伯非常熱情地湊上前來與我攀談。他是第一次坐飛機,兒子在上海打拼,他來上海陪兒子兒媳過年。我將在韓國的口罩分給他一隻,提醒他疫情嚴重,在機場這樣的公共場合還是戴上口罩為好。他戴上後卻對我說:「哎,小姑娘,別怕死!沒那麼嚴重!死不了人的!」
彼時,官方公布的死亡人數已經達到25人。我感受到一種無力。
航站樓出口,大伯的兒子也沒有戴口罩。
上海虹橋高鐵站—湖州高鐵站
在上海的親戚家住了一晚,我已能體會到疫情已悄然超過春節,成了最熱話題:「一大車武漢人在封城前全來了上海」,「虹橋機場今天活捉一個發燒的武漢人」,「醫院裡最近很多發燒的」……大量關於疫情的消息盤旋在這座大都市的飯桌上,挑動著城中人的脆弱神經,真假難辨。
杭州出現新型肺炎患者的消息也讓先前並不戴口罩的爸爸迅速改變了「疫情沒那麼嚴重」的觀點。上海直達湖州的高鐵每天不過三四趟,早些時候我沒能買到直達票,打算和往常一樣,前往杭州東站轉車。「杭州東站轉車太危險了,傳染了怎麼辦?」爸爸給我打電話,不容商量的語氣,「買不到直達高鐵票我就開車去上海接你。」
當天晚上,我發現幾班直達高鐵都出現了大量餘票,沒有絲毫猶豫,我馬上退掉了先前的中轉票。第二天,這輛列車從上海虹橋出發,穿越杭嘉湖平原,從始至終整節車廂就沒超過十個人。「上車了別取口罩」;「你現在到哪裡了?記得戴口罩」;「列車上人少也不要把口罩摘下來」;「口罩不能拿下來」……高鐵上兩小時不到的車程,媽媽在微信上給我發了四條提醒我別摘口罩的消息。
湖州高鐵出站口,我帶著在韓國買的五包口罩,穿過臨時增設的體溫測量處,看到接站口都是戴著口罩的等候者。看不見臉,我一下子沒找到媽媽,直到看見一個戴著口罩的身影不停向我招手。
「平安就好」,接到我的那一刻,媽媽抱著我,一下子哭了出來。
湖州防疫
「行遍江南清麗地,人生只合住湖州」——家鄉湖州因少受各種自然、非自然災害的侵擾,一直被稱作「風水寶地」。但這次,卻也沒能逃離新型肺炎的魔爪。截至2月4日,湖州已累計確診9例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其中一例沒有武漢接觸史,僅有泰國旅遊史。
除夕當天,浙江省在全國各省中率先啟動了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一級響應,儘管當時湖州市還未有人確診,湖州市政府已公布了1月6日以來,用手機定位追蹤到的武漢用戶漫遊進入湖州情況與湖州本地用戶漫遊離開武漢情況,定位具體到了三縣兩區下的各個鄉鎮街道。
媽媽的朋友娘家在武漢,1月4日就從武漢回到湖州過年。1月21日開始,她家裡就接到了四五個問詢電話,有防疫部門的,也有派出所的,提醒他們注意自身身體狀況。
「能感受到大家都非常謹慎的,21日我已經回湖州超過了14天了,超過了潛伏期,但是依然被建議不要出門走動。」因為疫情,她的丈夫留在武漢,兩人沒能在一起過年,「這個月過得就像坐月子一樣。」
湖州市政府通過市內定點藥店平均每天向市民發放35萬隻口罩,單價不超過0.6元,口罩每天下午兩點發放,每個人憑身份證可以領取五隻口罩。每天十二點不到,就有人在藥店門口排隊了,先登記取號,再在寒風中沉默地等一兩個小時,去的大多是中老年人。每包五個的口罩裝在塑膠袋中,排隊者拿到手後就立刻匆匆離去,減少不必要的交談。
(下午一點,一家藥店前等待口罩的人群)
年後幾天,小區的中心綠地上空無一人,一紅一黃的兩個垃圾桶格外顯眼,上面分別貼著「感冒症狀口罩丟棄處」和「普通無症狀口罩丟棄處」。前往丟垃圾的人很少,偶爾在路上遇見,互相之間也一言不發,相隔十來米遠就匆匆避開。
湖城的各個小區都張貼著「群防群控公告」, 公示「居家觀察戶」。微信成為非常時期最重要的溝通媒介,「這一戶有了」,「你們也不要去靠近那一戶」,業主群成為社區裡人們獲取信息的主要渠道,大家在群裡分享視頻和圖片,各種截圖又會迅速在各個家庭群中傳開。
相比於湖北省和武漢市政府在疫情剛剛發生時的遲緩應對,湖州市在疫情面前則是如臨大敵。2月2日,湖州市政府新聞辦舉行湖州市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新聞發布會,會議上透露,1月21日啟動疫情防控當天,湖州市政府就已經成立了「專項採購小組」,連夜組織外出,大批採購防控物資。
政府的宣傳比我在家族群裡的嘮叨有用,家中的長輩們今年都比孩子們更自覺地呆在家中,取消了任何形式的拜年活動。「響應國家號召,不給國家添麻煩」成為微信上視頻拜年最常說的話。
今年的年夜飯家中只有八人。往年看春晚,我們總是看著小品,刷著微博上的春晚段子;今年,我們一家人坐在電視機前,一邊焦急地刷著手機上的肺炎新聞,一邊心不在焉地看一兩眼春晚。往年看完春晚,茶几上備好的零食水果總會見底,而這個除夕,它們幾乎沒動。
年初一,所有宗教場合都關門了,信奉佛教的奶奶大年初一隻能一直在家中念經。廟裡一起念經的佛友給奶奶打來電話,告訴她每天要多念一千遍「南無阿彌陀佛」,心誠則靈,為蒼生求平安。
大年初三,我戴著在韓國買的KF94口罩出門,往常熱鬧的市中心大街上幾乎無人。湖州本地企業浙北大廈並未停業,但人數寥寥,店員都戴著口罩,門口的保安大叔看見我,快步上前停在我一米開外,對我說:「姑娘,疫情那麼嚴重,還不快點回家呆著」。
我望著空無一人的街道,真想讓疫情快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