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車窗,分明聽到斑鳩的叫聲,近在眼前,好像又那麼久遠。
離我老家愈近,天撐得愈高,我把雨傘放進包裡。下車步行。稻子漸黃飽漿了,連我的心也飽了漿,看上去是多麼親切,連剮去黃豆(大豆、毛豆)的樁子、撒下的枯黃豆葉都那麼親切,仿佛是我久違親人秋天裡的微笑。路中間飛落一對斑鳩,我小時候叫它「白果果」,現在像在等待我走近,我朝它們微笑點頭靠近,等我走近的時候,它們一跳一飛朝我前面又拉了一段距離,等我再靠近,它們又是朝前一飛,我不得不想,它們是來帶路的,還是好奇?
「斑鳩相見不相識,
好奇客從何處來。」
第二天我還沒有起床就聽到斑鳩叫了,我不知道它們叫的什麼意思,是叫秋陽高照,還是叫稻子的豐收在望,或是叫它們的幸福、喚得遊子歸?實在叫得熱火:
「鵓鴣,鵓鴣!鵓鴣,鵓鴣!」
一聲接一聲,有時是重唱,有時合唱,我想有點像唱二人轉,像淳樸的婦唱夫隨,也像小資們的琴瑟和鳴——熱烈而有情調。我起來朝窗外望去,滿眼的樹木,不見斑鳩,但我知道它們在樹林裡。如此的天籟聲,城市裡拿錢也買不到的。這樣的清唱持續到上午九點半,而我還沒有聽夠,試圖能聽出點兒它們更多的詩意來。我不是公冶長,不懂鳥語。但看過我鄉的汪曾祺汪老描述過斑鳩的叫聲,他能分辨斑鳩叫聲的表音、表意來。「天將雨,鳩喚夫」,他說他小時候(高郵的)家的後園的一棵樹上住著一對斑鳩,到了濃陰將雨的天氣,就聽見斑鳩叫得很急切:
「鵓鴣鴣,鵓鴣鴣,鵓鴣鴣……」「斑鳩在叫它的媳婦哩。」
他說到了積雨將晴,又聽見斑鳩叫,叫得很懶散:
「鵓鴣鴣——鴣!」
「鵓鴣鴣——鴣!」「單聲叫雨,雙聲叫晴。這是雙聲,是斑鳩的媳婦回來啦——鴣!這是媳婦在答應。」他說得也許有點道道。
我小時候看斑鳩點頭晃腦的,只知道它在叫,「白果果」或「白苦苦」,因為我們日子過得苦。斑鳩有鴿子那麼大,長得像瓦灰麻點鴿子,我疑心是野鴿子,覺得它很可愛,老想逮一隻家來養養。記得家的東頭荒坎子的刺針樹上有一個斑鳩的窩,我踮起腳伸手去摸,摸到蛋,還熱乎乎、暖洋洋的……看到斑鳩銜來蟲子站到窩邊就聽到窩裡一陣熱鬧的叫喊聲,然後看到V字型的嫩黃的大嘴一齊豎出來,像豆子發出的兩片嫩芽,又像一年級小學生爭著舉手發言……其時我心裡動動的,因為我母親不在了,真想喊它一聲「媽媽!」我很想摸摸這個「媽媽」,等到打黑影的時候,我悄悄地走近,伸手剛摸到斑鳩媽媽背上的一點兒羽毛,這個斑鳩媽媽「呼……」飛得不見蹤影了,我很自責並對斑鳩乖乖辯解道:「我不是壞人,我沒有捉它的意思,我只想摸一下!」第二天我再來看時,只剩一隻冰冷的空窩,我很後悔。從此斑鳩的叫聲就在遠處了。
對於斑鳩的叫聲真的沒有在意過,反正汪老的耳朵比我靈。他對斑鳩的叫聲,心裡倒是感覺和我長大後聽到的斑鳩叫聲有點相似。他「諦聽著鳩鳴,心裡又快樂又憂愁,悽悽涼涼的,悽涼得那麼美」。這樣的感覺,此時也掠過我的心頭,特別是我撐著小船在河心,看兩岸滿眼悽悽草木,一隻斑鳩由河南岸飛過我的頭頂落在河北岸我家門前的樹上,絲絲悽涼襲上心頭。我特地打了手機給吉木先生,告訴他我的感受:荒涼而美麗!吉木隨即驚嘆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