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大學》理解儒學的意義及局限,兼論統合孟荀一-梁濤
梁 濤
【摘要】儒學包含了成己安人、「為政以德」與推己及人、「為國以禮」兩個方面,前者由道德而政治,可稱為孔孟之道,後者則由政治而道德,可概括為孔荀之制。《大學》主要是對前一方面內容的概括和反映,雖然抓住了儒學的核心思想,但只是儒學的一個方面,並不全面。《大學》在宋代受到重視,並非是因為其回應了「性與天道」的信仰問題,而是因為北宋滅亡後,統治者將失敗的責任推給王安石變法,不再允許談論制度變革,而試圖通過道德完善實現社會改造,出現了內在化轉向,《大學》在這一過程中,經朱熹的詮釋而成為儒學的核心經典。今天討論儒學,首先應超越狹義的道統論,統合孔孟之道與孔荀之制,發展出更為完備的儒家思想體系,筆者由此提出新道統與新四書的構想。
【關鍵詞】 《大學》 孔孟之道 孔荀之制 內在轉向 新四書
一
《大學》本為《禮記》中的一篇,從唐代韓愈、李翱開始,逐漸受到儒家學者的關注。到了宋代,隨著理學的興起,地位得到進一步提升。南宋朱熹編訂《四書集注》,《大學》被收入其中,成為朱熹理學思想的一個重要來源。到了元代,《四書集注》被列為科舉考試的必讀著作,《大學》更是得到普及和傳播,一躍升為儒家的核心經典。在《四書》之中,《大學》字數最少,僅兩千餘字,但地位卻非常特殊,由於它對儒學的思想做了簡要的概括和總結,故後人往往根據《大學》來理解儒學。如梁啓超先生說:「儒家哲學,範圍廣博,概括起來,其功用所在,可以《論語》『修己安人』一語括之,其學問最高目的,可以《莊子》『內聖外王』一語括之。做修己的功夫做到極處,就是內聖。做安人的功夫做到極處,就是外王。至於條理次第,以《大學》上說得最簡明。所謂『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就是修己及內聖的功夫;所謂『齊家、治國、平天下』,就是安人及外王的功夫。」 [ 梁啓超:《梁啓超論儒家哲學》,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4頁。]其實《大學》不僅僅是「條理次第」,更是儒學的綱領規模,後人稱儒學為修齊治平之學,就反映了這一點。但問題是,用《大學》來概括儒學是否全面?是否反映了儒學的完整面貌?這就涉及到對儒學的理解。我認為如果拋開傳統道統說的影響,從孔子開始,完整的儒學至少包括了兩個方面:一是成己安人,「為政以德」(《論語·為政》);二是推己及人,「為國以禮」(《先進》)。前者見於《論語·憲問》「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可以看到,《大學》其實正是對儒家這一思想的發揮,其特點是強調修身的重要,主張「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把道德看作政治的根本,將政治道德化,走上了一條德治也就是人治的道路。《大學》的這一套理論,固然在喚醒士人的道德主體、激發傳統儒生平治天下的豪情、期待「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上發揮了積極作用。但仔細一想就會有疑問,個人的道德修養,何以有如此大的作用,竟然可以「安人」「安百姓」?其實在孔子那裡,個人的道德教化,只有在滿足了民眾的物質生活,在一套禮義制度下才能發揮作用。所以孔子主張「富之」「教之」(《子路》),要求「因民之所利而利之」(《堯曰》)。而之所以要富民、利民,就是因為民與我有相同的情感、願望,故應推己及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雍也》),自己想要得到的也應該讓別人得到,自己想要實現的也應該讓別人實現。在「道之以德」的同時,還要「齊之以禮」(《為政》),德治需要禮治來配合。沒有完備的制度,一個君子固然可以獨善其身,卻很難做到兼濟天下。所以孔子感慨,「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衛靈公》),「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泰伯》)。所謂「有道」「無道」也就是有禮、無禮,特別是國君能否守禮。可見成己安人是有條件的,如果條件不具備,只好「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公冶長》)。所以孔子一方面提出超越性的仁,用仁喚醒人的道德意識,把人的精神向上提、向外推,通過道德人格的自我完善,「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子路》),主動承擔起扶危濟貧乃至平治天下的責任。另一方面又十分重視禮,認為「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子路》),希望通過「克己復禮」,確立和諧的政治秩序。前者是「為政以德」,後者是「為國以禮」。「為政以德」強調的是執政者的德性、身教,認為「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為政》)。「子帥以正,孰敢不正。」(《顏淵》)「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同上)「為國以禮」則突出禮義制度的重要性,認為「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為政》),禮是人與人和諧相處的制度保障。「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裡仁》)禮的產生本身就是為了解決人與人之間的對立和衝突的,在前禮義的階段,由於人有各種欲望,都希望欲望得到最大滿足,於是便相互爭奪,彼此對立、衝突。於是人們通過約定製作了禮,對行為進行約束,將欲望限定在合理的範圍之內,這樣便出現了國家。國家為了維護統治,往往不惜使用暴力,所以禮與刑必然相伴。但一個好的執政者,不只是使民眾被動地服從禮,更要使其主動地奉行禮,依據禮彼此謙讓。這樣就需要執政者身體力行,以禮讓治國了。故「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子路》),「上好禮,則民易使也」(《憲問》)。執政者喜好禮,自覺地遵守、維護禮,則民眾就容易管理。雖然「為政以德」與「為國以禮」為孔子所並重,但二者存在側重的不同。前者注重執政者道德人格的塑造和培養,強調道德對政治的影響;後者則重視禮義、制度的建構,主張用禮來約束乃至完善人性。
根據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大學》主要反映的是儒學成己安人、「為政以德」的內容,它雖然抓住了儒學十分重要甚至是核心的思想,並做了恰當的概括,但畢竟只是完整儒學的一個方面。用《大學》來理解儒學,雖然提綱挈領,揭示了儒學的主要內容,但顯然是不完善、不全面的。它在彰顯、反映儒學一個方面的同時,卻又掩蓋、遮蔽了另一面。出現這種情況,與孔子思想的豐富性與不確定性是密切相關的。古代哲人在開宗立派時,其思想往往豐富、含混,具有向多個方向發展的可能。同時由於其表述不夠清晰,又常常因材施教,往往使其弟子或後學在理解上產生分歧。結果在宗師去世後,學派內部便出現分化,這可以說是古代學術、宗教發展的一般規律,儒學亦是如此。孔子之後,「儒分為八」(《韓非子·顯學》),從思想傾向上看,則可主要分為「主內派」與「主外派」。[ 參見拙文:《孔子思想中的矛盾與孔門後學的分化》,《西北大學學報》1999年2期。又見拙作:《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第二章,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55~63頁。]按照傳統的說法,《大學》出自曾子一派,屬於孔門後學主內派的作品,故其突出修身的作用,主張由內在修養達致外在政治。《大學》之後,孟子「道性善」,提出性善論,為儒家的修身奠定了人性論的基礎。孟子云,「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離婁上》)。既然身是家乃至國、天下之本,故「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同上),在突出修身的作用上,與《大學》的思路是一致的。而且由於確立了性善論,孟子更強調善性的擴充,並以之為仁政的內在根據,所謂「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公孫丑上》),實際是走了一條由內而外、由道德而政治的道路。但不應忽視的是,孔子之後還存在著一個主外派,此派以子夏開其端,由荀子集大成,其思想同樣構成儒學的一個重要面相。近些年清華簡的發現,特別是《逸周書》重新引起人們的關注,為我們了解這一條思想線索提供了重要的材料。例如,《逸周書》中有《文儆》一篇,當為戰國前期儒者假託文王與武王的對話,從內容來看,應屬於荀子之前主外派的作品。其文云:
民物多變,民何向非利,利維生痛(註:同「通」),痛維生樂,樂維生禮,禮維生義,義維生仁。嗚呼,敬之哉!民之適敗,上察(註:苛察)下遂(註:墜),信(註:當為「民」之誤)何向非私,私維生抗,抗維生奪,奪維生亂,亂維生亡,亡維生死。
「民物」,民性也。民性多變,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其追求的無非是利。追求利無可指責,關鍵在於其可以「通」,也就是共享。如果你在追求利的同時,使他人也獲得了利,這樣彼此便產生快樂,由快樂產生出禮,由禮產生出義,由義產生出仁。儒家的仁義原來是從利益推導出來的,真可謂「義者,利之和也」(《周易·乾·文言》)。而要做到義利的統一,關鍵是要推己及人,可以「通」,可以共享。與孟子不同,《文儆》所說的民性是自然人性,具體指情感、欲望等,情感、欲望既可能追求利,也可能追求私。利與私的根本差別在於,利是可以共享的,私卻不能共享,只會產生對抗,對抗產生爭奪,爭奪產生混亂,混亂導致滅亡。而造成私的原因,是執政者過於苛察,不能推己及人,反而與民爭利。所以對於民性,應引導其追求利,而避免滑向私,引導的方法是制度、禮義,而遵守禮義、制度便是仁。如果說《大學》《孟子》是由內而外,由修身而治國平天下,由道德而政治的話,那麼《文儆》則是由外而內,由政治而道德,由欲望、利益推出禮義乃至仁義,走了與《大學》《孟子》不同的另一條道路。如果說《大學》《孟子》由於是由內聖而外王,主要建構了儒家的內聖之學的話,那麼,《文儆》則是由外王而內聖,開始發展出一套儒家的外王之學,而《文儆》之後,對儒家外王學做了進一步發展的是荀子。其《禮論》云:
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註:困窘)乎物,物必不屈(註:音jué,枯竭)於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故禮者,養也。
與《文儆》一樣,荀子也是關注於人的自然欲望,從自然欲望推出制度、禮義。人生而有種種欲望,欲望得不到滿足便會向外追求,向外追求如果沒有「度量分界」,也就是禮義法度,則必然會產生爭奪;爭奪導致混亂,混亂導致困窮。「先王惡其亂也」——需要說明的是,荀子這裡所描寫的是一個前禮義的狀態,政治秩序尚未建立,自然不可能有什麼王,所謂「先王」只能是後人追溯的說法,實際是指人群中的先知、先覺者。另外,由於傳統上認為荀子主張性惡論,而荀子又認為聖人與凡人的人性是一致的,這樣便產生第一個聖人如何製作禮義的難題。其實,如果知道荀子並非性惡論者,其完整的人性主張是「人之性惡,其善者偽」,實際是性噁心善論者,這一所謂難題便迎刃而解了。在荀子看來,一方面「人生而有欲」,欲本身雖然並不為惡,但若不加節制,又沒有規則約束的話,就會產生爭奪、混亂,最終導致惡。但另一方面人又有心,心有思慮抉擇和認知的能力。心的思慮、認知活動便是偽,「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荀子·正名》)。慮指心的抉擇判斷能力,「情然心為之擇謂之慮」;能指心的認知能力,「智所以能之在人者謂之能」(同上)。故當人順從情慾不加節制而導致惡時,其心又會根據認知做出抉擇判斷,並製作出禮義來,這就是善。如果說禮義的制定是為了解決欲望與物質的矛盾,從而協調二者關係的話,那麼製作禮義的動因則是心,是心的思慮、認知活動,也就是偽,[ 荀子認為「凡禮義者,是生於聖人之偽」(《荀子·性惡》),故只承認聖人可以製作禮義。但他又認為聖人與凡人在人性上是相同的,其成為聖人是實踐禮義的結果,「聖人者,人之所積而致矣」(同上),這樣便出現最早的聖人是如何出現的,以及他又是如何製作禮義的難題。要解決這一難題,要麼承認聖人是天生的,與凡人並不相同,要麼承認製作禮義的實際是心的思慮、認知活動(偽),所謂聖人不過是充分發揮了其心的功能和作用而已。參見拙文:《〈荀子·性惡〉篇「偽」字的多重涵義及特殊表達——兼論荀子「人性平等說」與「聖凡差異說」的矛盾》,《中國哲學史》2019年6期。]所以荀子的人性論可以概括為性噁心善說。其與孟子的性善論顯然有所不同,它不是通過區分「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 (《孟子·離婁下》),要求以善為性,從而激勵人的道德自覺,確立人的價值、尊嚴,而是著眼於人性(廣義的)中欲望與理智的緊張與衝突,從而建構起禮義、制度。如果說孟子的性善論主要為儒家的內聖奠定基礎的話,那麼,荀子的性噁心善論則為儒家的外王提供了理論論證,它們二者共同構成儒學的重要內容。
綜上所論,孔子之後,儒學內部發生分化,出現了主內派與主外派,並最終產生孟子和荀子兩個不同的思想體系。如果拋棄成見,不難發現主內派—孟子與主外派—荀子,都是完整儒學的有機組成部分,二者雖然在具體觀點上有所對立,但卻是相依相存的。前者注重修身、道德人格的塑造,強調道德對政治的引領作用;後者則關注禮義、制度的建構,認為禮義、制度不僅維繫了社會秩序,也是轉化人性的重要手段。前者主要傾向性善論,關注於人性中正面、積極的內容,故往往突出仁性;後者持自然人性論,既正視情感、欲望可能導致的偏險悖亂之負面,也承認在心或理智的節制下,滿足情感、欲望的合理性,故認為人性中包括了情性和智性。前者往往從君子來立論,對其有很高的道德期待,希望君子以善為性,而不以口腹之慾為性,「君子不謂性也」(《孟子·盡心下》),通過人格的塑造與完善,進而影響政治與社會;後者雖然也尊崇君子、聖王,但由於關注禮義、制度的建構,往往從庶民的特點入手,認為「義與利者,人之所兩有也」(《荀子·大略》),即使堯舜也不能禁止民好利,即使桀紂也不能消除民好義,因而要求因利以求義,重義以克利,更接近孔子「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論語·堯曰》)的思想。借用孟子的說法,前者關注的是善,後者重視的是法。但既然「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孟子·離婁上》),就應將二者相結合,合則兩美,分則兩傷。從這一點看,僅僅用屬於主內派的《大學》來概括或理解儒學,顯然是不全面的,反而遮蔽、掩蓋了儒學更為豐富的內涵。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從孔子到孟荀,都主張對於君子、庶民要區別對待,存在著君子之學與庶民之學的分野。[ 參見拙文:《君子儒學與庶民儒學——兼論統合孟荀》,《哲學動態》2019年5期。]修身主要是針對君子而言,對於庶民則主張先養後教,「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同上),不做過高的道德要求。《大學》則提出「自天子以至於庶民,一是皆以修身為本」,說明其思想是較為特殊的,誠如學者所言,重視內聖、修身是《大學》最本質、最核心的內容。而這些內容隨著《大學》成為儒學的核心經典,被大大強化了,反過來又影響到人們對儒學的理解。
(工作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
荀子人性論的歷時性發展論富國榮辱的情性知性說-梁濤
荀子人性論的歷時性發展論《王制》《非相》的情性-義/辨說-梁濤
荀子人性論的歷時性發展論修身解蔽不苟的治心養心說三-梁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