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約翰·基根(John Keegan)譯:劉萌
1805 年10 月21 日,特拉法爾加的清晨,在英國皇家海軍指揮官納爾遜麾下的「勝利」號風帆戰列艦上,有一位名為布朗的一級水手看到了法國和西班牙艦隊的桅杆,「就像一根巨大的木頭橫亙在我們的船頭之前……」他後來回憶道。海軍專家們將200 年前稱為「木製戰艦時代」。
現代的遊客如果去看看從那個時代存留至今的戰艦,比如樸次茅斯的「勝利」號,或者波士頓海軍造船廠的「憲法」號,他們馬上就會明白「木製戰艦」指的是什麼。一旦進入這些戰艦,你將會完全被木頭所包圍:腳下是每塊寬達20.32 釐米的松樹或柚木地板(與今天公園棧道或老闆辦公室的地板相似),頭頂上是由橡木製成的、寬45.72 釐米的橫向木板。此外,你還可以看到一根聳立著的、巨大的主桅——它由一整棵冷杉樹的樹幹製成,非常粗壯,一位成年男士也難以合抱——這根桅杆穿透了甲板,與木製的龍骨甚至船底相連。如果你再登上露天甲板,便會發現位於這艘船最頂部的桅頂橫桁(Crosstrees),以及船尾、船身,甚至是艏樓也都是由木材製成的。
此外,在船內,你還會聞到各種木料及其附屬物的氣味:建造的時候,滾燙的松脂和柏油從木頭的縫隙中冒出來,浸透了壓在縫隙裡的植物纖維,因此,兩者的氣味十分濃鬱。此外,還有蓖麻纖維的氣味。在木製的固定裝置上,蔬菜汁液製成的油彩和清漆散發出甜甜的味道,瀰漫四周。這些固定裝置包括各種系纜索的木墩和配套設施,它們直接從甲板的地板上穿出來。
如果戰艦還能移動的話,你的周圍還會響起木頭相互摩擦發出的聲音:這些木頭之間有正接的,也有斜接的,有用鳩尾榫槽連接的、用木釘連接的、用榫頭連接的,甚至木料的接合處和槽口的接縫處也塞著木頭—它們一起移動,互相擠壓,組成了一首「協奏曲」,發出刺耳的嘎吱聲、呻吟聲、尖叫聲、哀號聲、嗡嗡聲和低頻震動聲。從埃及法老的尼羅河到維京人的挪威峽灣,木製戰艦的造船工藝一直發展延續了將近六千年,譬如鋪設船體所用的木板的公差,木質的軟硬程度,木料的柔順和僵化,木材的採伐和運輸,以及通過精確計算來確定船隻下水的方式等各方面,古人都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並將這些技藝口口相傳。
隨後,這些凝聚著造船工匠心血的、偉大的木製戰艦就航行到了特拉法爾加以及其他海上戰場—這是一種文化的「總結」和「封裝」,幾乎每個地域的人類文明都具有這種衝動:將木材從深山中開採出來,再駕馭著由它們製造的船隻遠離陸地,投入大海的懷抱。
存留至今的大型木製戰艦,比如「勝利」號,本身就是當時的造船技術乃至海洋文化的巨大載體。而且,它們均是木製戰艦發展到高峰時期的絕佳明證。對於遊客來說,相比於在陸地上觀看戰艦的照片,當然是在海上直接登船參觀更能激發他們對激烈海戰的想像力—這與參觀陸地上的戰場遺蹟是相似的。然而,海上戰場卻並不存在發生戰鬥的物理痕跡。狂風和巨浪在幾天,甚至幾個小時內就把海面上的殘骸給颳走了,海水還會淹沒船隻以及戰鬥中遇難者的遺體。
相比之下,陸地戰場上的遺蹟能保存的時間則長得多。士兵們的鐵鍬在地面上留下的「傷疤」可能會存在很多年,例如美國南北戰爭的戰壕遺蹟。現代戰爭的猛烈炮火會把土壤打得坑坑窪窪,把森林撕成碎片, 把肥沃的土地變得貧瘠不堪,把村莊甚至整個城鎮夷為平地。在戰士們躺在自己的墳墓中多年之後,第一次世界大戰戰壕地帶的景觀卻仍留有那場可怕悲劇的痕跡。通過記憶,人們將過去的戰鬥經歷與永遠屹立不倒的地標聯繫在一起,比如葛底斯堡的小圓頂、滑鐵盧的山脊、塞莫皮萊的山口、奧馬哈海灘的懸崖, 等等。只要人類關於這場戰爭的集體記憶還存在,人們就會永遠記住這些榮耀和苦難之地。
相比之下, 「勝利」號的火炮甲板——或者任何其他海上戰場的遺蹟——則可以讓遊客們直接進入到當年戰鬥行動的核心區域。走上露天甲板,遊客們可以在當年納爾遜曾站過的地方駐足,當時法軍神槍手的子彈就把他擊倒於此。從戰艦的吃水線向下走到最底層的船艙,遊客們能看到一個燈光昏暗的角落——這盞燈並不比當年那盞幫助外科醫生斯科特(Scott)截肢和探查碎片傷口的燈亮多少——納爾遜就曾躺在那裡,靜候著死亡的到來。在火炮甲板上,「勝利」號戰列艦裝備的60 門主炮(32 磅和24 磅炮)嚴格地以3.66 米的間距排列, 形成炮組。
走到這裡的遊客們會發現自己被迫採用和200 年前的炮手們完全相同的姿勢,遵循相同的動作,甚至還以相同的傾斜視角從大炮的後面注視著海面。如果趕上一個遊客爆滿的日子,登艦參觀的人們互相擠來擠去,你還能親身感受到,而不僅僅是看到,在3000 噸重的木殼裡塞進去1000 人是有多麼擁擠。誠然,對遊客而言,戰時艦上的噪音消失了:沒有將炮車推到炮口的隆隆車輪聲,沒有喋喋不休的命令聲,沒有轟然炸響的炮聲。遊客們也不用被迫保持自己身體的平衡,因為沒有海浪在他們腳下奔湧使船體傾斜或側翻,也沒有狂風吹過他頭頂約30 米高處的風帆所造成的劇烈晃動。於是,恐懼將不復存在,而因戰時高強度活動帶來的身體疲憊,以及戰場環境帶來的壓迫感與緊張情緒也將不復存在。
但是,比起地球上其他任何地方的戰爭遺蹟,風帆戰艦的火炮甲板都更能將血淋淋的戰爭場面展現在遊客們的眼前——法國人的炮彈將英軍炮手們斬首或腰斬,甚至肢解。致命的彈片紛飛著,將活人剮成碎肉。那些汗流浹背的炮手們萬分緊張地利用手杆每隔半分鐘就挪動一次3 噸重的鋼製大炮。為了給炮手補充能量,這些炮位上都懸掛著盛滿豌豆湯的容器,發射藥產生的濃煙不斷從炮管中湧出,瀰漫了一個接一個的炮位。最後,好消息終於傳到了這裡,敵軍被徹底擊敗,這場大屠殺終於得到了暫時的緩解,那些身處戰場的、耳聾的,以及似乎進入一種麻醉狀態的倖存者們才得以停下手頭的殺戮工作,開始為他們自己的好運氣,以及那些僥倖生還下來的親朋好友的好運氣而感到慶幸。
任何人只要登上「勝利」號的甲板,都會聽到特拉法爾加海戰的一些「回聲」,這些人會將「回聲」帶走,散布四方。但是,究竟是什麼把「勝利」號和它搭載的水兵帶到那個地方的?還有,他們為什麼要在那裡做那些事情?這些事並不是那麼容易弄清楚的。畢竟,特拉法爾加只是大西洋的一小塊區域,其位於直布羅陀海峽西北40 英裡處,至多2 平方英裡大。只有配備了航海圖和羅盤的航海家,才能把它和其他任何衝刷著西班牙那條長達50 英裏海岸的海域區分開來。甚至在納爾遜和維爾納夫的時代,這裡每天也都被為數眾多的沿海渡輪、漁船和商船所填滿,而且這些船上的船員都對他們即將進入或離開這一歷史上著名的「戰略十字路口」毫不在意。在我們這個時代,進出此地的船隻噸位往往超過納爾遜和維爾納夫麾下全部戰艦噸位的總和。有一個問題是,這兩個對手麾下的艦員們在如此廣闊的海域內作戰,是什麼力量驅使他們在那天將「巨大的戰艦森林」帶到默提特—拉尼亞的西部海域?事實上,直到20 世紀末,許多水手或陸上居民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確切答案,即:究竟是什麼促使英國、法國和西班牙的艦隊於1805 年10 月21 日聚集在特拉法爾加角附近海域進行海上大決戰的?
本文摘自《海戰論:影響戰爭方式的戰略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