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科學技術的發展,給人類社會帶來了顛覆性的變革。在科學為王的時代,哲學到底有什麼價值?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常務副院長韓東暉教授在回顧哲學家族悲歡離合的演變史後指出,在規範性領域中的劃界與批判是哲學最有前景的一面。尤其是在步入人工智慧時代以後,對人類自身認識和人性理解,變得更為重要,而這正是哲學能夠做也應該做的方面。以下是他在復旦人文智慧課堂的演講。
哲學,特別是思辨性強、與科學密切相關的西方哲學,非常難講。相對來說,哲學因其追求普遍性、抽象性而顯得比較枯燥,專業化也比較突出,怎麼能夠讓它體現出對智慧的追求、對理智的愛,這是相當困難的。不過,今天在這個大講堂上,面對這麼多哲學愛好者,我還是想不揣淺陋,談談在當下這個時代,哲學能夠做什麼,哲學應該做什麼。
哲學系學生最怕別人問的兩個問題
在展開主題之前,我先探討一個問題,這個問題跟我們最常被問的問題有關。據說,哲學系的學生最怕別人問兩個問題:第一,哲學是什麼?第二,哲學有什麼用?
對於「哲學有什麼用」這個問題,正確的提法實際上應該是:什麼樣的哲學在什麼社會當中、在什麼條件下、對怎樣的人、有怎樣的用處?這樣一來,我們發現根本無法籠統回答這個問題。同樣,「哲學是什麼?」這個問題也是如此。我們很難指望能夠得到一個貫通古今、超越時空的總體理解。所以,我提出按照哲學家維根斯坦的觀點,對「哲學」這個概念採取家族相似性的理解。
英國哲學家懷特海有一句名言,大意是歐洲哲學傳統是由對柏拉圖的一系列註腳構成的。人們經常講到這兒就完了,沒有繼續引言。其實懷特海明確地說:「我指的是散見於他的著作當中的由一般觀念所構成的思想財富——柏拉圖的個人天賦,他在那個偉大的文明時期的廣泛體驗,以及他由於那些尚未被過分的系統化所僵化的理智傳統的遺產,這些使他的著作成為永不枯竭的思想源泉。」實際上,懷特海並不是說西方哲學都是沿著柏拉圖主義的路徑來發展的,柏拉圖主要是啟迪、豐富了人們的智慧。
對哲學的理解也是如此。西方的哲學傳統不是由單一傳統構成的,這一漫長而廣闊的傳統中,既有我們熟悉的古希臘哲學,也有基督教思想,以及來自東方的流風餘韻,等等。西方哲學本身不是鐵板一塊的。中國哲學同樣也是如此。所以,哲學這個概念貌似無遠弗屆,實則是依靠多種多樣的相似性識別出來的。對我們來說,與其關注哲學的本質是什麼,倒不如關注被稱為哲學的各種理論和思想具有哪些相互交叉的重要方式,這就是作為複數而非單數的哲學(philosophies)的各種相似性,這就是維根斯坦提出的家族相似性概念。
比如,沒有一個共同點能夠讓我們把「語言」這個詞用於一切語言現象,但是我們能夠有意義地使用「語言」這個詞或概念,因為它以許多不同的方式相互聯繫著,正是因為這些聯繫,我們才把這些現象、用法都統稱為語言。由此,維根斯坦說:「我想不出有比家族相似更好的詞來表達這些相似之處的特徵。因為家族成員有各種各樣的相似之處,比如身材、相貌、眼睛的顏色、步態、性情等也是相互重疊和交叉的,所以各種語言形成一個家族。」
當我們觀察與哲學有關的各種哲學理論、哲學問題、哲學思路的時候,所尋求的不是同一個本質,而是它們之間的相似性,我們關注的是整個哲學的大家族。家族相似性的描述方法並不僅僅針對哲學,所有一般性概念,比如科學、宗教、生活、幸福等類似宏大觀念、普遍概念,都是具有家族相似性的概念。它們由一系列相似的特徵聯繫起來,形成了豐富多彩的龐大家族。這個家族既不是無時間性的、非歷史性的,也不是僵化的,而是在不斷演變。
人們曾經無數次地想為哲學這個家族尋找統一的血脈、統一的DNA,甚至不惜武斷地把某種觀念、某種理論作為哲學的基本問題,其實這種構造統一家族的理想是難以實現的。所以千百年來我們追尋「哲學是什麼」的答案,但最終我們又回到了這個詞的詞源,那就是「愛智慧」。基於此,當我們思考哲學的時候不要嘗試去回答哲學是什麼,而是要把哲學理解為特定的理智生活。這種理智生活根植於我們的語言、文化、傳統、制度、認識,立足於我們的生活和社會交往。
哲學的問題是有根基的,哲學的河床是人類的生活形式,但生活形式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哲學是思想史的一部分,而思想史又是文化史的一部分,文化史是人類的自然史。人們之所以在不斷地重寫哲學史,不斷地去分析我們的哲學理念,正是因為我們追問的方式、文化的形成和解決的方案都是在不斷地變化、翻新和拓展。對於哲學的理解要有開放的心態,比如說中國的哲學的「合法性」問題,如果我們破除了對於哲學的本質主義觀,其實是不成問題的。
哲學家族的悲歡離合
接下來,我想和大家討論一下哲學家族的演變史,它的悲歡離合。
哲學這個大家族在不斷擴展過程中,與歷史上其他「家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曾幾何時,被當作西方哲學家族的「嫡親成員」,大多數都已經分化出去,有的遠走他鄉杳無音信,有的棄暗投明脫胎換骨。更有甚者,有些似是而非的「家族成員」拿著新的譜牒、新的方法要求老邁無能的家族領袖退位——這就是所謂「哲學已死」的種種宣判史。在20世紀初,當一批新的青年邏輯學家在世界哲學大會上用邏輯分析的方式來證明他們觀點的時候,驚呆了一大批年邁的傳統哲學家。但是,哲學真的已死嗎?我在後面將進一步討論這個問題。
我們先來看最初的階段,哲學、科學、神話尚處於未分化的狀態。我們可以將這一時期理解為哲學的童年,人們都在好奇地注視著這個世界、這個宇宙,力圖通過獲得知識來解釋一切現象,所以才出現了我們要去追問某種東西是什麼。柏拉圖曾反覆追問,什麼是勇敢?什麼是美?什麼是善?但是他最終沒有辦法給出普遍性答案。把哲學從天上召喚下來的是蘇格拉底,他讓哲學進入千家萬戶,讓哲學從自然本身的這個幽暗的背景當中解脫出來。在中國,也經歷了相似的過程。比如在《繫辭》裡面就講,當年伏羲王天下的時候,仰則觀象於天,俯則取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也就是說,八卦既是對事物的認識,同時又是對人神之間關係的考察,同時也講出了若干普遍的樸素道理。這是第一個階段。
第二個階段,我把它稱之為哲學與科學結盟而與神學及神話相分離的階段。在近代早期歐洲,經過中世紀的理性精神和基督教哲學的長足發展與重大變化,近代人文主義誕生了。人文主義的哲學運動迫切要求我們獲得關於世界的精確認識,獲得嶄新的普遍知識。這種科學的追求以上帝的超越視角和人的經驗方式建立起新的自然科學,因而,自然科學又是按照人文主義的原則所產生的。德國哲學史家文德爾班就說,近代自然科學是人文主義的女兒。
在這個時期,哲學和科學結盟,但並不是都在反抗神學,哲學始終在保持著與神學和宗教的一致性或者說在兩條軌道上運行,但是它與科學的關係顯然是更加密切了,以至於近代的大哲學家往往同時也是科學家。這些身兼科學家與哲學家於一身的思想家要求我們去獨立地認識自然,放棄對自然源於宗教或天啟的認識,把自然作為理性和經驗的對象去把握。
在這個時期,科學建立在兩個基本的哲學範式上:一個是新柏拉圖主義,另外一個是機械論。新柏拉圖主義最大的特點是強調數學在一切知識中的基礎地位,甚至認為整個世界都是用數學語言寫成的。第二個是機械論,機械論認為我們可以把世界理解為巨大的機器,通過對現象的挖掘,就可以把握世界背後所蘊藏的奧秘。愛因斯坦總結到,西方科學的發展以兩個偉大成就為基礎,一是希臘哲學家發明的形式邏輯體系,主要體現在歐幾裡德幾何學當中,二是在文藝復興時期人們發現通過系統的實驗可以找出因果關係。簡言之,一種是形式科學,另一種是實驗科學。
20世紀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對這個問題有一個重要看法。他說近代科學,甚至整個西方文明、西方科學傳統都建立在一個概念之上,即數學因素。這裡的「數學」不是說我們現在所學的高等數學、初等數學,而是數學化的世界觀:萬物均可計算。用當下的說法就是數位化生存。我們現在所津津樂道的大數據、網際網路+,這些因素都與西方傳統中的數學因素有密切關聯。
第三個階段就是哲學與科學的分離,它導致了社會科學的誕生。該分離主要發生在19世紀。從近代科學革命以來,科學就以飛速的發展擺脫了對哲學的依賴。當哲學仍然在討論無解的傳統哲學問題的時候,科學不管這一套,哪些領域能夠做出突破,科學家們就奔向那些領域。哲學被科學的發展遠遠地甩在後面。到了19世紀,人類的知識可以說呈扇形展開,一端是自然科學,另外一端是文學、哲學、歷史這樣的人文科學。社會科學居於其間,主題上接近於人文科學,但是在方法上、宗旨上與自然科學如出一轍。
這一變化導致了哲學的人文化,使哲學變成人文科學中的一部分。康德在講學科之爭的時候認為哲學是更基礎的,它在學術機構當中應該具有更高的位置,所有學生都應該有哲學的訓練,哲學在整個學科布局當中起著基礎性作用。但實際上,哲學在學科分類當中被歸入人文學科。這既是對哲學的誤解,也像是哲學的宿命。
科學領域的分化所引發的爭吵至今不休,而且裂痕越來越大。最典型的就是理科生和文科生的差別,科學家對哲學家的諷刺和不屑,以及哲學家的反科學傾向。回到上面提到的「哲學已死」,這句話出自英國著名物理學家霍金之口。在他看來,諸如我們為什麼在這裡、我們從哪裡來這樣的問題,在過去是哲學要回答的問題,但是現在哲學已經無力回答了。相反,它們是由自然科學來回答的。然而哲學家們還在不斷地在哲學史上回顧這些問題,同時又無力去進一步結合自然科學的發展來解答和解釋,這就是霍金講「哲學已死」的原因。我覺得霍金的哲學觀存在一些問題,他對哲學的理解比較傳統,沒有達到對哲學更為完整、全面和深入的理解,可是他的批評值得哲學家群體警醒。
與哲學特點相關的幾個關鍵詞
在談論哲學的特點時,有這樣幾個關鍵詞:真理、力量、控制、秩序和設計。這些關鍵詞構成了一個重要主題,對這個主題的思考,恰恰是當代哲學的歷史性責任。
我們通常說,哲學或者科學在追求真理,而宗教旨在獲得信仰。這種說法可能過於界限分明。基督教和近代科學本身都是在追求真理,但是追求的方式有差別。科學追求真理,同時旨在獲得力量。培根就提出了「知識本身就是力量」這一我們耳熟能詳的口號。
把真理和力量結合在一起會讓我們認識到,科學並不僅僅在追求真理,它力圖駕馭自然。對自然的駕馭同時也是對人類自身的駕馭,進而是對人類思想、意識、記憶、心智的駕馭。這個問題在如今的人工智慧時代已經來臨。
接下來的關鍵詞是「控制」。為什麼呢?因為力量和秩序的目的都是為了有所控制。控制什麼?各種社會對人類都有相應的管理、治理的方法,都是控制。但是到了21世紀,光有控制還不夠,人類開始設計。
按照基督教的說法,設計最早是由上帝來做的,人是不能對世界萬物來進行設計的。但是在21世紀,人們發現人類已經具有了巨大的設計能力,最明顯的體現在對自然的改造上。當然,這不是說之前就沒有改造,但是今天的改造,無論是力度還是創新程度都遠勝以往,甚至有人試圖以人工智慧為基礎設計全新物種。
以色列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流行的兩部著作《人類簡史》和《未來簡史》就談到了這個問題,特別是《未來簡史》,著重談論的就是在人工智慧時代,人會不會把自己造就為神人?書中有很多設想和預言,比如人類壽命的普遍延長,如果人類普遍年齡在150歲,會對我們現行社會結構產生顛覆性的後果。當然這還只是比較近期的、可以預期的壽命,赫拉利甚至設想人可以追求永生。有一部英國電視系列劇《黑鏡》,其中黑鏡類似於一個黑洞式的隱喻,一種深不可測的深淵,它特別關注對於人類意識、記憶以及機器對人的控制這樣一些主題。比如在某一集裡,設想我們以後能夠提取某個人在某一時刻的記憶、心智乃至自我,將其完整地備份到鬧鐘大小的微型設備裡面,然後把「它」放在現實個體的案頭,處理日常生活中的瑣碎事務。那裡面有這個人的全部記憶和完整自我,因此它是另一個具有自我意識的存在。但是,它以為自己在過著跟真實的個體同樣的生活,其實不是,它是一個完全被封閉在容器裡面的有意識的「缸中之腦」,是主人的第二自我。一旦這個作為「缸中之腦」的自我突然意識到「我」只是一個被封鎖在密閉容器裡的自我,它就會發瘋。這個電視劇其實是在拷問現代技術與我們的自我意識、人格之間的關係,在拷問人性和機器操控之間的關係。所以,一旦開始設計人類生命、設計人類本身,無論是道德觀念、法律維度還是自我認知,都會發生根本性的顛覆。
哲學到底有什麼價值
當我們去思考人類信念系統時,應當注意到它是多層面的、多維度的。在這裡面,我們要關注的主要是兩個層面:描述性的維度與規範性的維度。在描述性維度上,科學具有優先性。但是,除了自然領域之外,人類生活更多居於規範性層面上。
對於規範性來說,我們最直接的理解就是道德和法律,道德告訴我們應該做什麼,法律告訴我們被禁止做什麼。這是兩種規範性最突出的表現,但實際上規範性無處不在,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參與對於事物的評價,在使用概念的時候也是在遵循特定的規則。哲學恰恰活躍在規範性的領地。這也就能理解,為什麼哲學的活動會遍布在人類知識的所有領域,比如道德哲學、法哲學、經濟哲學、社會哲學、數學哲學、科學哲學。因為所有自然科學都包含描述性所無法處理的規範性的層面,表達這些科學自身原理的部分是需要哲學來參與的。沒有哲學去澄清特定學科的基本概念,進行語義整編,會導致嚴重誤解。比如,最近有些心理學實驗證明,在產生某種個人的主觀意願之前大腦就已經提前做出反應,領先0.7秒。舉個例子,我渴了,想拿杯水,在我產生這個明確的觀念之前,我的生理性的神經活動已經開始了。因此,有人就以此論證自由意志是不存在的。但這是對自由意志概念的誤解,自由意志與神經活動是否早於觀念活動無關,恰恰體現在我們面對艱難的道德選擇的時候,能夠自主選擇應該怎麼做,應當成為怎樣的人。
基於上述認識,我們來探討在科學為王的時代,哲學到底有什麼價值。
第一,哲學具有徹底反思和適度懷疑的精神。其他學科可能也會有反思,但是哲學的反思是具有徹底性的。適度懷疑不同於懷疑主義,不同於極端的相對主義,例如一切都是相對的,沒有事實、只有解釋,沒有理論、只有視角等。適度懷疑能夠讓我們的心智保持活力。
第二,哲學對於我們思想的劃界和理性批判的作用。哪些領域我們是可以認識的,哪些是不可以認識的,可以言說的和不可以言說的領域如何劃界,人類思想的各個領域遵循著什麼樣的法則,人類思想與表達可以區分為哪些空間或區域,等等,這些都是留給哲學去做的工作。理性批判的目的是充分地理解人類理性的限度和它所遵循的法則,不讓人類理性陷入過度自負。
最後,是自身認識和人性理解。我在這裡要強調的是,最好把人的特點理解為規範性的動物。有人曾說,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獸。「野獸」強調人的本能特徵,即實然方面。而「天使」強調人的道德,即應然方面。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在實際生活當中,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思考:我這樣做對不對?我應不應該這樣做?行動的理由在哪裡?這些問題都引向我們關於規範性問題的回答。就規範性來講,我們不是在尋求真假,甚至也不是在追求對人類的操控和設計,而是最終要回答我們的文化模式、社會秩序是怎麼形成的,我們所遵循的抽象規則是怎麼形成的,「我」和「我們」是誰。這自然就是我們自身認知和人性理解方面的複雜問題。我個人認為,對於科學世界觀下的哲學未來發展而言,在規範性領域中的劃界與批判是哲學最有前景的一面。就此而言,哲學的一個重要價值,就是讓我們每一個個體去深入、自主、謙遜地理性思考。
(整理人:王珍。文章經作者本人審定。)
【思想者小傳】
韓東暉,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常務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中華全國外國哲學史學會常務理事、現代外國哲學學會分析哲學委員會理事。主要研究領域是西方近代早期哲學、二十世紀英美哲學、中西哲學比較研究。(作者照片由演講主辦方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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