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權力、貪婪、虛偽、狹隘,就像小王子在旅行中遇到的那些大人,整天忙忙碌碌,像一群群沒有靈魂的蒼蠅,喧鬧著,躁動著,沉溺於人世浮華,專注於利益法則,再也聽不到靈魂深處的聲音。
過去70年裡,《小王子》是法語文學中譯本最多(250多種語言,包括印度群島的土語和印度土邦的地方語)、銷量最高(2億多冊),最為世人所鍾愛的作品,被改編成無數的電視、電影、音樂劇、歌劇、芭蕾舞劇。他逝世五十周年,埃克蘇佩裡與小王子的肖像被印在五十法郎的票面上。但是,即使70年後的今天,關於這本書的意義——它的目的、動機和道德,仍然讓人困惑。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故事?
一個飛行員在沙漠墜機,生存機會渺茫,卻遇到一個奇怪的男孩,既不是男人,也不是男孩,仿佛從時間中穿梭而來。他說自己原本住在一個遙遠的星球,與一朵玫瑰相伴,這朵玫瑰讓他痛苦,於是他乘坐一群遷徙的候鳥,逃離了自己的星球。他一路遊歷,最後來到地球,馴服了一隻狐狸,與一條蛇達成了死亡協議。小王子與飛行員的對話,閃閃爍爍,貌似憨傻稚氣,又暗藏深意。最後一顆孤星下兩條寂寥的交叉線,小王子到底是死了,還是回去了自己的星球?
玫瑰是聖埃克蘇佩的妻子康素羅·桑星,一位典型的南美美人,有一頭烏黑的長髮,她與玫瑰一樣任性、虛榮、喜怒無常,時時需要別人的關注,說謊時以咳嗽和昏倒轉移注意力。她有哮喘,對空氣的敏感就像小王子用玻璃罩保護起來的玫瑰。但她活潑、慧黠、充滿了藝術氣息,是那種迅速能在一個帽子裡看到蛇吞大象的女人。如果你問她來自哪裡,她也許會說,「我從天上來,星星是我的姐妹」。聖埃克蘇佩裡30歲那年在阿根廷遇到她,立刻為她的美貌和「狂野的靈魂」所傾倒。為了討她歡心,也證明他比她死去的前夫(名記者、冒險家高曼·加利略)更有才華,他經常一個人鎖在房間裡幾天幾夜,奮筆疾書,然後將完稿讀給她聽。不完成五、六頁稿子,不可以與她見面。《夜航》即是為她所寫。她是一位出色的畫家,他的繪畫技巧深得她的指導和薰陶。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都是一對佳偶。他們於1931年成婚,新娘在婚禮上卻穿了一件黑色的喪服。
像玫瑰折磨小王子一樣,康蘇羅折磨著聖埃克蘇佩裡。她揮霍成性,縱情玩樂,身邊經常圍繞一群超現實主義藝術家。聖埃克蘇佩裡固然深情,但天性落拓不羈,又有霸道粗魯的一面。他們無法在一起生活,但離開她又讓他痛苦——她在他心中,如植物在地裡,「缺少她的世界是一片黑暗」。就像小王子說的,「如果有一個人愛上浩瀚星辰中獨一無二的一朵花,那麼這個人仰望天空的繁星時,就會感到無比幸福。他會告訴自己:『我的花正在遠方某處』。但如果這朵花被羊吃了,對他來說,所有星光會在剎那間完全熄滅。」
除了玫瑰之外,《小王子》的很多東西都可以從聖埃克蘇佩裡的生活中找到原型:小王子用來煮飯的火山來自南美洲的巴塔哥尼亞高原,麵包樹來自非洲的達喀爾,都是他早期駕駛飛機開拓非洲-拉丁美洲航線時看熟的風景,漫天繁星也許來自摩洛哥的尤比島的夜空——聖埃克蘇佩曾在那一帶的阿拉伯部落駐紮,獨自一人住在荒棄要塞的一間小木屋裡,為迫降的飛機提供接應和支援,那裡半是海水,半是沙漠,「是世界上最孤獨的地方」。水井是他家鄉裡昂的一口井,而那位忙碌的點燈人是他童年時代所居住的聖莫裡斯城堡的一位點燈人。在那座城堡,他度過了一生中最快樂的童年時光,他曾經給母親寫信說,「我不確定告別童年後我是否活過。」
沙漠裡那隻被馴養的小狐狸可能是他在紐約的情人西爾維亞・賴因哈德。她向他抱怨等待的甜蜜與痛苦,「當我知道你將要到來,我的心就開始跳舞。」她為他的寫作提供酒、可樂、煎雞蛋、英國鬆餅與燭光。她的一隻貴婦犬是小綿羊的模特,她為他買的一隻拳師犬是玫瑰臆想中的那隻老虎。她的法語和他的英語一樣爛,但他們的交流完全可以超越語言的界限,所以小狐狸說,「語言是誤會的源頭」。在最後一次飛行之前,他把《小王子》的手稿和一部老相機送給她作為禮物。
飛行是聖埃克蘇佩一生的摯愛,其狂熱程度甚至超過愛情(很大程度上,正是飛行生涯中歸期不定的離別與等待對他們的婚姻造成了致命的傷害)。12歲那年,他把一輛自行車改造成了一架飛機。當然,那架飛機沒有飛起來,直到21歲才得到第一份飛行員的工作,在法國和西班牙之間運送郵件,是航空史上的先驅人物之一。正是在長期飛行的孤寂、狂暴、以及不時的命懸一線中,他開始寫作。飛行不僅給了他自由、明晰的思維,還有類似於上帝的高處視野。從高空中,他看到「地球的主要根基是山、沙和鹽鹼組成的底座,生命在這裡,只是象瓦礫堆上的青苔,稀稀落落在夾縫中滋生」;他也看到地球上生命形成的偶然性和脆弱性:一次火山爆發,一次海陸變遷,一場風沙可以毀滅一種文明。 所以,他說,「生命歸根結蒂不是上帝賜予的禮物,而是人人要面臨的一個問題」,也就是說,人被拋入這個世界,必須做出自己的選擇,以行動賦予生活以意義。
在二十多年的飛行生涯中,聖埃克蘇佩裡遭遇過很多起意外。1935年,為了贏取一筆15萬法郎的獎金,他從巴黎出發,決定在99個小時內飛到西貢,但飛機中途在利比亞沙漠墜毀,在死亡線上掙扎了三天,險些脫水而死。那是《小王子》的開頭,當時記憶中的孤獨、幻覺、瀕死體驗也都被寫進了故事。大概也是從那時開始,聖埃克蘇佩裡喜歡在餐館、咖啡酒吧的提花餐巾紙上,任意塗抹一個「孤獨的小人兒」,有時戴一頂王冠坐在雲端裡,有時站在山巔上,有時欣賞蝴蝶在花間飛舞。
小王子的故事與聖埃克蘇佩裡的人生相互映照,前者輕靈憂傷,後者壯闊深沉,其交疊之處絕非一場風花雪月的愛情那麼簡單,而是有著更廣闊的視角,更深切的關懷,關於生命的美與代價、對大地的責任、甚至人類的命運。
狐狸告訴小王子:「正因為你在玫瑰身上耗費了太多時間,所以顯得玫瑰非常重要。男人往往忘了這個道理。徵服之後,你得花一輩子的時間負責。你對玫瑰有責任。」
人在荒涼的土地上照料一棵脆弱孤獨的植物,是聖埃克蘇佩裡的作品中經常出現的意象。其中除了愛的隱喻之外,還有一種園丁式的情懷與責任感——不僅是對玫瑰的責任感,還有對大地的責任感。正因為這種責任感,小王子才對猴麵包樹苗那樣憂慮不安;也是出於這種責任感,他在43歲時帶傷重回戰場,駕駛偵察機飛赴敵方陣地上空,並永遠消失於海面。
可能很少有人意識到,如夢似幻的《小王子》其實是一個戰爭故事——不僅在隱喻的意義上如此(疏離、恐懼、不確定,種種情感的衝突與戰爭),事實上,它的寫作與二戰期間法國戰敗直接相關。正是對法國在這場戰爭災難中的恥辱感與困惑促使聖埃克蘇佩裡寫下了這樣一個故事。
1937年,法德剛一交戰,聖埃克絮佩裡應徵入伍,參加空中偵察行動,目睹法國軍隊大潰退。不久維希政府與希特勒籤訂停戰協定,他復員後沉默彷徨了一段時期,輾轉北非、葡萄牙來到了美國。《小王子》就是1942年他在紐約寫的。當時紐約各大書店櫥窗裡都張貼著他的《風沙星辰》的封面海報,他的名氣很大,也得到美國朋友很友好的接待,但心境上卻處於極度苦悶和憂鬱之中。法國被佔領,在紐約的法國流亡者分裂成維希派和戴高樂派兩個勢不兩立的陣營,聖埃克蘇佩裡力圖保持中立,卻為兩方所孤立和中傷。他唯一寄希望美國能出手相救法國,但當時後者置身事外的孤立主義政策更令他意志消沉。紐約的生活與他格格不入,他拒絕學英語,健康狀況惡化,與康蘇羅糾結多年的婚姻似乎也快要走到盡頭。在這樣艱難的境況下,重新回到一個孩子的眼光審視這場戰爭和身處的世界,似乎是他唯一的慰借和出路。
小王子從星星到沙漠,一路遭遇形形色色的人,國王、酒鬼、學者、商人、甚至可憐的點燈人,他們只對數字感興趣,卻對星星和花朵漠不關心。因為他們都是活在「觀念」之中的人,意識不到生活的意義就在於生活本身,而不是那些荒唐的編號。戰爭將一個個鮮活的人與人的命運抽象化為傷亡人數,而聖埃克蘇佩裡希望拯救人,而不是數字。在他看來,法國戰敗的根源恰恰在於意義的迷失。
與他同時代的法國歷史學家馬克・布洛赫在經歷了同樣漫長而痛苦的追問之後,得出相似的結論,軍事遜色只是整個法國民族心靈失調下的產物之一。他將這一心靈失調的根源追溯到法國人抽象思維的習慣——法國傳統是把具體問題理論化,觀念化、模型化,以致模型與觀念變得比現實更重要,最終以僵固的心靈去看待一切存在的事物。「在我的領域(作為歷史學家),第一任務是避免大的抽象概念。那些教歷史的人應該在空洞抽象的概念背後持續尋找切實可靠的現實。也就是說應該關注人,而不是功能。」
小王子的整個旅行就是一次放逐,從一種普遍觀念到對一朵具體的花的愛——你不能愛玫瑰,你只能愛某一朵玫瑰,「因為她是我澆灌的。因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為她是我用屏風保護起來的。因為她身上的毛蟲(除了留下兩三隻為了變蝴蝶而外)是我除滅的。因為我傾聽過她的怨艾和自詡,甚至有時我聆聽著她的沉默。因為她是我的玫瑰。」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小王子說,真正重要的東西都是眼睛看不到的,要用心去看。就像故事開頭那幅奇怪的畫,小孩子看到蛇吞大象,而成年人只看到一隻帽子——具體對抽象的勝利。
是什麼遮蔽了成年人的眼睛?
權力、貪婪、虛偽、狹隘,就像小王子在旅行中遇到的那些大人,整天忙忙碌碌,像一群群沒有靈魂的蒼蠅,喧鬧著,躁動著,沉溺於人世浮華,專注於利益法則,再也聽不到靈魂深處的聲音。
1944年7月31日上午8點45分,聖埃克蘇佩裡駕駛未經武裝的P38型偵察機從科西嘉島北邊的巴斯蒂亞啟程,飛往裡昂以東,距離他童年時代的聖莫裡斯城堡僅60公裡。那個一個美麗的夏日,但他再也沒有返航。小王子曾說, 憂傷的人喜歡看日落,「有一天,我居然看了44日落。」那一年,聖埃克蘇佩裡剛好44歲。 25天後,巴黎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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