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日頭香
天氣轉冷,妻子把放在櫥子裡的被子拿出來曬,套上新被單。晚上睡覺的時候,便聞到一股氣味,陽光的氣味,漳州話叫日頭香。
陽光的氣味讓人感覺怪怪的,有點清香,有點舒服,有點溫馨,實在很難用語言準確地表達。語言在這個時候顯得很尷尬。聞著日頭香,我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清晨起來,再聞聞被子,日頭香沒了。也許,它趁我入睡時,跑到四周的書本裡去,也許,它鑽進了我的體膚,變成此時通身的明淨與清爽。
人們常常會記住許多氣味,比如,異性的體香,小孩的乳香,新書的書香,春日的花香,等等。而我,還記得三層肉煮醬油的肉香和雞蛋煮牛奶的奶香,那時,一家煮牛奶,半條街都會聞到奶香。於是流口水,於是鬥膽想,共產主義太遙遠,只要天天有牛奶喝就行。
然而,所有的香,都不及日頭香讓我難忘。
第一次印記日頭香是讀中學時,住校,也是秋末初冬,周末回家換被子,母親從閣樓上的箱底翻出一床被子,連同新洗的被單,放到對面街邊曬日頭,從中午曬到傍晚,我就抱著它到學校來了。晚自修之後不久,熄燈,我睡不著,躲在被窩裡就著手電筒看書。那時,學校對住宿生管得很嚴,熄燈之後不準看書。管宿舍的是一位從部隊轉業的老師,聽說當過營長。他有一支三節長的大手電筒,每每從我們宿舍窗口走過,都大叫,誰誰誰,別看了,再看,不信我把你的手電筒給抄了。
在營長喊聲中,我突然聞到了一股清新溫暖的氣味,這就是母親曬被子留下來的日頭香。我就著日頭香,在許些恐懼許些刺激中看小說,看的是當時流行長篇小說《青春之歌》。
第二次日頭香的記憶是1969年的冬天,那是上山下鄉的第一個晚上,在陌生的山村,在黑暗的老屋裡。我躲在被窩,聞著被頭上由漳州帶來的日頭香。
這原本是一床政府配給的新被子,母親卻連曬了兩天,想把整個冬天的溫暖都收藏起來,幫我抵禦山區的寒冷。
收被子時,母親的眼帘上掛著淚珠,父親不說話,在一邊喝酒。我擁著被子想著未來,一片茫然。
這時,我聽到隔壁的哭聲,那是和我一起下鄉的兩位女知青。在一起下鄉的知青中,我年齡最大,被認為是帶隊者。我於是起來,去敲隔壁的門。兩位女知青都合衣坐在床上哭。
她們說,這房子裡有「二吊鬼」,我笑著說,哪有這回事,是那個農民故意嚇你們的。因為吃過晚飯,有個農民來串門,說這裡有一間房間曾經上吊過一個女孩子,因為婚姻的事。那個農民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地道的農民,是村裡的二流子之類。但我私下裡想,他說的可能有部分的真實,因為這房子平時不住人,是放雜物的,知青來了,才把房子騰出來。她們指著屋頂,那裡果然吊著一圈發黑的繩索,在昏黃的燈光中,仿佛還在輕微地搖晃。想像中,那是當初上吊女子留下來的環。我只好陪她們坐,給她們講故事,講的是聊齋,狐狸精和讀書人的愛情故事,她們喜歡聽。
第二天,我們向房東借了一架梯子,把那屋頂上的繩子解下來。又動員兩位男知青把他們的房間和她們對調了一下。做完這些事,我躺在床上想補回晚間的睡眠,習慣性地聞聞被子,被子裡的日頭香卻早已消散。
從此,日頭香在我的記憶中消逝了幾十年。也許,曾經有過,被我忽略了。生活很奇異,有時驚鴻一瞥,讓你記一輩子,而大多數時間,伴隨我們的,卻是熟視無睹、習以為常和麻木不仁。
幾十年前兩次關於日頭香的記憶都是有始無終,只有這一次,我是在陽光的芬芳中沉入夢鄉。
一覺醒來,通身清爽的我坐在躺椅上看書。離我二米處是一片柔和的陽光。朝陽斜照在露臺上,如少女挑逗的眼神,嫵媚而明亮。陽光是光,抓不住,藏不了。走到陽光下,不是我們抓住陽光,是陽光把我們包圍,不管做如何的努力,陽光部是在你的上面,將你包裹著。「沐浴在陽光下」是一句生動而親切的話語。又是一種讓你無奈的永遠的真理。
我沐浴在陽光下,深深地吸一口氣,聞不到陽光的香氣,再吸一下,依然如故。陽光有光無香。
陽光是含蓄的,它不會把香氣直接給你。它先躲到棉被裡去,再把它的香氣傳遞給你。為什麼要躲在被子裡?因為被子和你最親近。
在被窩裡享受陽光的清香,體味陽光的品格,也不失為人生的一個樂趣。
油和米,You and me(你和我),敞開大門歡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