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東強哥,是B縣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他家和村裡的鄉親們一樣,祖祖輩輩常年生活在水溝這個依山傍水、交通便利、風清景明的小鄉村,我們家則久居省城。由於國家「一五」期間重點項目大佛寺水庫1959年在B縣水溝村開工建設,兩個本不相干的家庭才產生了交集。後因眾所周知的政治原因,水庫建設於1962年被迫下馬,只留下我父親在內的十餘人從事剩餘物資處理和工程維護。數年後的WG武鬥,他家收留了避難的我們,成了我家的「堡壘」,因此與房東哥哥結下了患難之交,兩個異姓家庭的關係歷久彌新,留下了一段傳奇式的佳話。
那是風雲變幻、動蕩不安的1967年,縣上群眾組織武鬥升級,經常來水庫庫區騷擾搶掠。原本住在工程維護處的我家,再也不敢待在機關大院,只能另找居處。那時正值WG運動中,父親是被揪鬥的「當權派」,一般人見了躲都躲不及,生怕粘包連累。就算有心也沒膽,輕易不敢接納我們。母親跑遍全村,最後相中了距機關大院較近的一處地窯莊子,也就是強哥家。一天上午,母親硬著頭皮去他家提說借住之事,沒想到強哥二話沒說就爽快地答應了。母親興高採烈地回到家說:這下就好了,咱們收拾收拾明天就搬家。就這樣我們一家人搬進了強哥家的地窯莊子,開始了田園式的農家生活,強哥就成了我們的房東。
我們借住那年,房東哥哥剛滿19歲。因父逝母改嫁,一時間家裡立馬就沒人做飯,新媳婦瞞著年齡結了婚。新嫂子是南塬上韓家公社人,小倆口婚後日子雖過得緊巴,卻也平淡祥和,男耕女織、恩恩愛愛,讓村裡人羨慕。房東哥哥是個勤勞樸實、耿直大方的小夥子,名字裡有個強字,時間久了,我們兄妹幾個都親熱地叫他「強哥」。房東嫂子中等個頭、豐滿富態、面相和善,見人不笑不言傳,我們都稱呼她笑笑嫂子。兩家相處近三年,和睦融冾,就像一家人一樣親熱。
光陰荏苒,一晃我們在房東哥哥院子裡已經借住了三個年頭,他的大女兒麗麗也快兩歲了。由於我父親調縣農科總站,家也隨之進城。陽春三月的一個周末,我約幾個好同學幫忙搬家。搬家的那天,房東哥哥幫我們裝完車,背過身蹲在一旁悶頭叭嗒叭嗒地猛抽著旱菸,似乎在思索著什麼。房東笑笑嫂子緊緊地拉著我們的手久久不肯鬆開。她紅著眼圈說,春天地裡也沒有啥,知道你們今天要走,早起挑了一兜子薺菜,帶回去嘗個鮮。這時,村裡的伯伯叔叔姨姨嫂子們也前來和我母親話別,這真是「十裡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就這樣,我們告別了房東哥嫂,告別水溝村的老老少少,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居住了多年、祥和美麗的小山村,拉著裝載家當的板車,走上了通往縣城的官道,從此開始了六年多的城裡人生活。剛搬到縣城那段時間,我常會在夜裡夢見房東哥嫂一家,閒暇之餘也常常會想起那充滿歡聲笑語的地坑小院。
記得那年我家剛往進強哥家院子沒多久,笑笑嫂子就生下了大女兒麗麗。兩口子對剛降生的小寶貝寵愛有加,視為掌上明珠,起了一個親暱的乳名一一扁娃。我們兄妹幾人也特別喜歡這個小精靈,烏烏的毛髮,圓圓的眼晴、紅紅的臉,笑起來咯咯咯的,臉蛋上還擠出一對深深的小酒窩,可愛極了。笑笑嫂子自從有了扁娃後很是辛苦,每天要洗尿布、搞衛生做飯、餵豬養雞,扁娃哭了還要哄。強哥是生產隊的小組長,隊裡地裡事忙活多,下工回來進門就喊著要端碗吃飯,把個笑笑嫂子忙的亂抓瞎。我和大妹那時因搞運動停課在家,有空就幫著笑笑嫂子照看扁娃。夏天幫嫂子拔豬草,下雪天圍坐在她家很燙的火炕上幫忙搓玉米。強哥一邊搓,一邊給我們說笑話講故事。諸如安化村大兒咀喇嘛在此盜過寶、磨(wēi)子河曾有金馬駒從溝裡跑出來等傳說,就是那個時侯留下來的記憶。笑笑嫂子也不時拿柿餅、晉棗犒勞我們,偶爾還會有爆玉米花、蜂糕和血饃之類的稀罕吃食解饞。農曆二月二,我們坐著強哥的板車去長武縣城逛物資交流會,買桐木掌盤和杜梨木案板。金秋時節,我們跟著強哥幫生產隊搖棗、收柿子,高興的是可以管飽吃大晉棗和甜甜的水柿子。冬季農閒,我們幫強哥用竽刮刮把竽子(蘆葦杆)分成竽子縻mí,然後到麥場上推著碌碡壓縻,跟著強哥學編蘆蓆和蓆蓋,心靈手巧的強哥還編織裝針頭線腦的小蓆簍給我們看。雪天的早晨,強哥帶著我們去崖背空地上用篩子扣麻雀。麥收時,笑笑嫂子會端來一碗新大麥仁粥,配幾牙新麥麵烙的椒葉鍋盔,那是我的最愛。秋收新高粱下來,總要端來剛壓出的餄餎澆上湯讓我們品嘗,我家包餃子、做豬肉燴菜大米飯也回送一碗給她們。雪飄季節,笑笑嫂子剓的臘八面,雖然沒有村中簪女媽的頂尖手藝,但也稱得上薄筋光,澆上特製的臘肉臊子湯,十分的美味解饞。難怪方圓村裡有句「三年一閏,等不住臘八一頓」的說法,村裡有的小夥一口氣能吃下八到十碗,可見臘八面香到何種程度。無汙染、無添加的新鮮糧食、蔬菜,傳統的製作方式,天人合一的鄉間環境,那是城市孩子不曾享受到的原生態式的鄉村生活。現在回想起來,感覺還是那麼有趣、那麼溫馨、那麼甜蜜、那麼回味無窮、那麼值得留戀,恍如發生在昨天。
回想起借住房東哥哥家的那些日子,趣聞軼事也不少,樁樁件件都能領略到水溝村的淳樸民風和厚道人心,嫉惡如仇、 忠厚仁義是多數村民的美德。就說拜年,每年正月初一清早,在汪家義學大哥和強哥的帶領下,按照族裡的古訓,村裡汪姓全族晚輩男丁挨家挨戶給老人拜年,按輩份和年齡,先去四大(叔父)家,然後五大、六大、七大、八大和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家依次前往。汪家族大人多、人丁興旺,好不容易才拜到強哥家。隊伍浩浩蕩蕩地湧進了地窯院,只聽義學哥一聲令下:給康叔康姨拜年了!呼啦啦跪倒黑壓壓一大片。有義學、積善、拴善、 宏善 、歲善、志善、志高、志遠、志強、志印、歲印、歲民、宏民、黑狗、同林、有餘、季餘、宏運、宏興、民樂還有孫子輩的一大群,眾人三拜九叩之後起身,母親急忙端出瓜籽煙糖招待大家。義學哥和宏善他們幾個都上前給我父母寬心說,WG是個運動,教育人哩。運動完了好人還是好人,老天保佑好人不會有事。強哥也說,要不然前一向維護處的造反派在村頭開批鬥會,就沒幾個人去湊熱鬧。在群眾眼裡,康叔是大好人,牆倒眾人推的事咱水溝人幹不出來,即便是個別沒良心的也炸不起毛!這就是淳樸正直、仁義厚道的水溝人,這就是愛憎分明、敢說敢做的強哥,類似這樣提氣的場面也不止一兩次。
後來,因為我父親工作從B縣調回市裡,從地理概念上看,我們似乎和房東哥哥距離遠了,來往也會不太方便,但距離不是決定情誼深淺的關鍵。那時我也從B縣調西安工作,有時回鹹陽,常聽母親念叨:你強哥前幾天來咱家了,帶來了家鄉的土特產。你強哥還說他有了寶貝兒子,大女兒麗麗已長大成人當上村小學的教師。還說水溝這幾年變化很大,日子比以前好多了。1981年我在鹹陽結婚,強哥專程來參加婚禮幫了三天忙。2002年我父去世,強哥完全就像家裡一名成員一樣,自始至終參加,表達了他和水溝村鄉親們對我父親的哀悼和追思。後來有一次母親告訴說,你強哥近幾年進步挺快,當上大隊(村)黨支部書記了。強哥這支書一當就是二十年。我也記得強哥他八大(叔父)六十年代當大隊黨支部書記,一當也是十多年,強哥後來擔任村支書,直至退休。他們汪家人品正、德行好、能力強、人氣旺,這樣的人為官一方,會主事公道、造福鄉梓、惠及民生的。
歲月不饒人,四十年的滄桑,強哥也老了,但腰杆還是那麼直挺。在我記憶的海洋裡,強哥還是那麼富有朝氣,那麼雷厲風行,那麼處事果斷,那麼堅毅剛強。他是水溝人的傑出代表,是值得我一生崇敬的好兄長。近些年由於家務纏身,一直想再去B縣看望強哥,卻未能成行。在此我暫且遙祝他好人好報,健康長壽,安度晚年,也祝笑笑嫂子和孩子們生活愉快,百事吉祥!
作者簡介
康千雲, 曾久居彬縣,彬中高秋七二屆畢業生。長期從事國企人力資源管理、員工培訓和業餘宣傳報導工作,愛好文學寫作。2008年退休後,仍筆耕不輟。曾陸續撰寫散文、遊記和回憶錄百餘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