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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4年
英國駐香港總督府第122號法令正式組建香港警察。
如今香港警察,不僅是活躍在TVB劇集裡的破案強手,也是在世界警務水平排名遙遙領先的隊伍。
但現在很少有人知道,過去的數十年裡,香港警察中曾有中國威海人,甚至專門有一個「威海衛警察」的番號。
中山醫科大學侯慧存教授講過一段趣聞,說以前不知道為什麼,香港的警察都是山東人,那時候港大醫學院院長王國棟因為在齊魯大學待過,會講山東話,在闖紅燈時,說起一口山東話,每每能得以放行。
今天的香港警隊裡,還有很多山東威海衛警察的後代。更多的後代則活躍在其他領域,比如前任香港特別行政區行政長官梁振英的祖籍也是威海,他的父親當年就是「威海衛警察」,曾駐守港督府及山頂。
香港警察能有現在的面貌,和當時的威海衛警察是密不可分的。香港威海衛警察研究專家張軍勇說,這樣一段歷史,不應該被淹沒,不應該只是個曾經如雷貫耳、如今卻只剩下一鱗半爪的江湖傳說。
因此,張軍勇花了八年的時間,搜集史料、考證歷史、尋訪了上百位當事人,匯成一本《香港威海衛警察紀事》,他想記錄下香港警隊在走向世界一流警隊的路上,這些遠赴香港的威海衛警察所付出的辛苦和努力。
由威海衛警察組成的港島衝鋒隊。1961年攝於中央警署。供圖 張軍勇
「你回去學學威海話再來吧」
事實上,聘請外地警察是香港殖民時代的傳統。
自1844年香港警隊組建初始,港英當局就對警隊裡的中國人不放心,在警政事務上一直推行「以夷制夷」的政策。
在最早期的香港警隊裡,招聘的都是歐洲和英屬殖民地甚至非洲的海外警察,警隊的管理層由歐洲人統領,前線的警員大部分則是印度人,只有一小部分廣東警察。
到1922年,香港爆發了大規模的海員大罷工,讓港府對廣東警察非常不滿,英國人認為,責任完全在於這些警察對工人的袒護和同情。而且,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印度和英國關係惡化,印度人反英情緒強烈,這種氣氛也蔓延到香港警隊,頻頻發生的暴力罪案和社會衝突,讓港府不得不放棄從海外招募警察。
英國人把目光投向了山東威海衛,根據《香港威海衛警察紀事》,在他們看來,比起印度警察,具有中國文化背景的威海人,有助於改進警隊效率,而比起廣東警察,威海人則有水土不服的優勢。
具體而言,這種水土不服是指廣東警察因為語言和文化沒有隔閡,容易同當地群眾打成一片,而來自北方的威海人,和香港的生活和習慣格格不入,不會輕易被港地居民的政治和社會環境影響,忠誠度自然也會更高。
而且,在1898年新界淪陷的時候,《訂租威海衛專條》也籤訂下來,英國強行租借了中國北方的戰略要地威海衛。
香港警察訓練學校威海衛隊第九屆畢業典禮,攝於1950年10月7日。供圖 張軍勇
因此,英國人對山東人並不陌生,他們深知山東人的正直淳樸和民風彪悍,早在1832年,漢學家郭士立就評價說,如果給於適當的訓練,威海人會成為優秀的戰士,因為他們是我見到的所有中國人當中最勇敢的。一直以來,英國人對魯警都有很好的印象:
他們拿著幾百的月薪在山頭從早駐守到晚,他們的妻子常帶著孩子去膠花場拿膠花,玩具物料回家加工,勤勤懇懇地積攢家用。
招聘威海警察的負責人叫胡樂甫,他曾有在山東招募化工的經歷,還會說山東話,也有很多本地的人脈關係,對於山東人,胡樂甫非常「熟悉和了解,認為他們是當警員的最佳人選。」
根據記載,當時招聘威海衛警察的標準非常高,尤其是身體素質,「應聘者身高至少要達到五尺六寸,年齡則限於二十歲至二十五歲之間。」在《香港威海衛警察紀事》裡,曾經的香港警察谷迅昭回憶道,當時的考試分為筆試和面試,筆試的時候,一起去的三十多人大概只有十個通過,到了體檢,一百多個人只選上了六個。
而通常在體格測試後,還有一個關口,就是檢測是否有非威海衛人矇混而入。
據香港威海衛警察研究專家張軍勇說,當時還有一些四川人試圖加入威海衛警察,被識破後,有人說「我家有親戚是威海衛人」。
河南出生的呂殿卿也曾因此擋在門外,當時的教官問他,「你來這湊麼兒?」呂殿卿沒有聽懂,教官拍拍他的肩膀說,「老弟,你回去學學威海話再來吧。」
山東人的家鄉情結
1923年3月20日,首批從威海衛招募的警察乘坐「貴州」號輪船抵達香港,3月22日,在九龍火車站前的廣場上,威海衛警察全副武裝,接受港督的檢閱,也首度在香港公眾面前亮相。
這些威海警員被正式授予「威海衛警察」的番號,平時被叫做「山東差」「山東警察」或者「魯警」。
這以後,一批又一批威海衛人奔赴香港從警,到了1924年底,威海籍的警員已經佔到整個香港警力的五分之一。
在《香港威海衛警察紀事》口述的五十多位警員中,性格和家庭各異,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來到香港做警察,但要說他們共同的特點,就是對家鄉有很深的情結。
谷迅昭(左二)和兩位女警著便裝示範使用斑馬線,攝於1958年。供圖 張軍勇
威海警員谷迅昭最開始是跟家人到的香港,他本沒想過要當警察,「起初我也不樂意,因為我太留戀家鄉了,總急著回去」,後來被吸引去考警察,完全就是因為警察裡很多山東老鄉,「一遇見老鄉就很親,來到香港,看到威海衛警察裡好多和我一般大的年輕人,我就動心了,總想往老鄉堆裡扎。」
曾任香港特區行政長官的梁振英,祖籍也是山東威海衛,他的父親也是當年從山東到香港的威海警察,從出生到二十歲,梁振英一直和父母住在警察宿舍。在他小學時期,他父親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山東人不講山東話,將來回家怎麼辦?」
因此,在香港長大的他,完全能聽得懂威海話,生活和飲食習慣也完全是山東式的。他說家裡吃的東西全是山東的,「湯麵、水餃、油餅、米湯、菜包、餑餑。節日的食品,包括中秋的月餅、端午的粽子、還有元宵的屬燈,都是山東特色。我到今天也還是奇怪:爸媽不到二十歲就離開家鄉,竟然可以將這一切完好無缺地從老遠的山東帶到香港。」
因為山東的飲食習慣與香港完全迥異,一般警署或者哨所裡還專門為他們開設夥房,聘用山東的廚師採購和做飯,凡是山東特色的包子、餃子和麵條都悉數供應。
「威海衛籍警察特好吃包子和餃子,每逢廚房做這兩樣飯食,他們會一直吃到廚房裡沒有了的時候,才會意猶未盡地離開,結果是,一提包包子、包餃子,廚房大師傅就愁得要命。」
夥食置辦得好,威海衛警察個個吃得「又粗又高,肌肉結實,精神飽滿」,英國人更是樂見於此。威海衛警員回憶,「威海人一般都長得高大,做事也忠實」,因此英國人「拿著威海人就跟他們都御林軍似的,比廣東人要金貴得多。」
相應地,他們在警校所受的訓練也要比廣東警察更多,這樣下來,威海衛警察逐漸成為香港警察裡最好的一支隊伍,「巡邏時走街上,腰板溜直的,靴帽整齊,皮鞋鋥光瓦亮,對老百姓(603883,股吧)和遊客都很和氣,但也不失威嚴。」
亡羊補牢的功課
1927年,香港警察組建衝鋒隊,這支精銳隊伍的成員全部從威海衛籍警察中挑選。當時港英政府要害部門均由威海衛籍警察擔任警衛。
此後,威海衛籍警察又參與組建「水警隊」,被香港民眾稱為「護航勇」。
20世紀60年代,香港警隊對所有華籍警察混合編隊,曾經威海衛籍警察不再單列。
今天的香港警隊裡,還有很多山東威海衛警察的後代。
但在香港當警察的日子,仍然是許多威海衛人不想再翻出的記憶,畢竟骨肉分離之苦和刀頭舔血的生活,不是輕鬆可以與外人言的。
因此,整理出一本《香港威海衛警察紀事》,足足花了八年的時間。
最早是在2006年開始的,香港威海衛警察研究專家張軍勇大海撈針般地找資料,整天埋頭在圖書館和檔案館,或者出去滿大街尋訪當事人。
一個月下來,他發現這個課題的難度超過想像,因為警務文獻的散失,只能尋訪口述,而怎麼找人和讓人開口是最大的難題。「受訪者大多經歷複雜,時間跨度百多年,活動空間超越了魯港兩地,所涉及的專業領域及史實更是五花八門。」
所幸遇到了許多警隊的老前輩,悉心地溝通聯絡、解釋動員,回想起八年的尋訪工作,張軍勇覺得一切都歷歷在目。
夏繼星在山頂警署花園處留影。攝於1950年代。供圖 張軍勇
2011年,他收到一份回憶手稿,來自83歲的夏繼星先生。在信裡,這位曾經的威海衛警察寫道:「年紀大了,什麼用也沒有了,寫幾個字,頭又昏、眼也花。開頭寫時,我也不知撕了多少張紙。後來一想,這樣撕下去,永遠也寫不成。」
還有2013年的一個晚上,90歲的王禹生先生突然邀約到一個地鐵站,從九點多到夜半,把他的一生和他認為有價值的史料歷數一遍。而這之前,王禹生先生曾拒絕過幾次口述請求,這一次他改了主意,原因是他「在家算了一卦,今天晚上活不過去了。」
本來這是一段隔著時間和地域的陌生歷史,但在八年的過程裡,張軍勇完全投入了自己的情感,「在一開始的時候,想的都是怎麼圍繞著意義、價值、重要性、建公德、填補歷史空白這一類宏大的目標」,但到了後來,他的這些概念全部都沒有了,只想真誠地記錄他們曾經走過的路,給他們留下一些安慰和念想。
張軍勇最後講起,在香港灣仔有一條道路,是以威海衛英租地最後一位行政長官莊士敦命名的,他曾在威海居住了十六年,在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後,他對英國人說:
威海人,尤其是受過教育的威海人,具有「強烈的愛國情操、獨立意識與時代觀念,雖然對我們的統治是那樣惹人注目的溫順服帖,但是他們的情感從來就沒有和英國國旗連在一起。
對於張軍勇來說,這樣的威海衛警察,值得被歷史記住,這是一份必須完成的功課。「既然不曾未雨綢繆,尤當急起亡羊補牢」,呈現這段威海衛警察在魯港兩地留下的歷史,也成為他八年來埋首故紙、尋訪求證的全部意義。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封面新聞
(責任編輯:崔晨 HX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