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江山】
劉剛/文
琅琊是古越海權地標
春秋時代,琅琊,是東部沿海南來北往之地,為東夷南越結合的地標。
東夷大致為渤海灣一帶,南越海客北上,要有個落腳之地,安個家。那個家,便是琅琊。據史載,越人「以舟為車,以楫為馬」,百姓日用,多在水上,其勢力範圍,已經涉及海外。那時,中國沿海有五大港口,琅琊居中,北有轉附、碣石,南有會稽、句章。轉附在今山東省煙臺市芝罘島上,碣石在今河北秦皇島,會稽和句章是越人的本地,於今日觀之,其一在紹興,一在寧波,加上琅琊,五大港口,越人居三。
那麼,越人「欲霸中原,遂徙琅琊」的那個居五大港口中間的「琅琊」究竟在哪裡?
大言之,應當在今天的蘇、魯二省結合部的海邊一帶,具體來說,作為越國遷都都城的琅琊,連山通海樞紐江湖的港口,究竟在哪裡?
據文獻看,當以山東膠南為首選。《漢書·地理志》有「越王句踐嘗治此」,《後漢書·郡國志》有琅琊國琅琊縣一條,此條還有注,據注說:「《山海經》云:『琅琊臺,在渤海間,琅琊之東』。」兩晉博學家郭璞也對琅琊注釋說:「琅琊臨海邊,有山嶕嶢特起,狀如高臺。此即琅琊臺」。但這些所注還是雲山霧罩的沿海帶,並非十分清晰的地點。
我們還得繼續細挖。傳說「琅琊」之名,緣起於齊太公呂尚,呂尚封被齊地後,曾涉獵琅琊,登山四顧,三面環海,一望無際,驚訝之餘,姜子牙擊節長嘆:「琅耶!」一如今之「美啊」!
《山海經·海內東經》說「琅」是美玉,「琊」為玉骨,這樣的說法,讓我們很容易聯想起史前越地的良渚玉文化,那不正是良渚人當年北遷時留下的玉文化痕跡嗎?春秋戰國時期,吳、越國人沿著文化的慣性踏著良渚先民遺蹟北上,也是先至淮海,再入海岱。
海岱琅琊山,山不高也不大,但很有名,就是因越遷都而名。《越絕書》言「句踐徙都琅琊,起觀臺,臺周七裡,以望東海」,但卻未見有越都遺址,今天所見膠南琅琊遺物,沒有一件有越地特徵,除「琅琊」一語留下了古越語痕跡,今所見膠南琅琊最早遺址遺物,基本為秦代以後。
但考古還在進行中,據說,琅琊臺臺頂發掘區已發掘出石砌地漏,有人說是與秦始皇帝建祭臺有關,而在臺西頭東南發掘區發現的大片建築遺蹟,也被確定為戰國時期的遺存,不過,究竟是齊國所建,還是與越國遷都琅琊有關的越築?眼下還很難說。而淮海琅琊,在江蘇連雲港,史載雖不如膠南豐富,但考古卻有重要發現,唐朝史家杜佑在《通典》中稱錦屏山為琅琊山,有人在錦屏山九龍口發現了琅琊古城遺址。
古城形勢,南抱江淮,坐擁蘇北千裡平原,西臨沂沭,北依沂蒙山,東向面海,進取海岱山川之地利,臨海一面,城如彎弓,又像新月,迎送淮海之波。城中有臺墩,可登以觀海,城周圍有先秦民居遺址多處,其中出土了越地印紋陶片,外圍則有祝丘古城、臨沂古城、北溝頭古城、鹽倉古城拱衛。
如此格局,頗似《越絕書》和《吳越春秋》所言「勾踐伐吳,霸關東,從琅琊起觀臺,臺周七裡,以望東海」。據張志立和彭雲兩位考察,在九龍口山灣,可見一條外弧形城牆,長約1300米,與喇叭型山口組成一座扇狀布局的古城遺址,按山口兩側山體長度,城北面長約1000米,南面長約1200米,環城周長約3500米,合計大概有七裡許,這與《越絕書》所說的長度「臺周七裡」正好相符。越都在此,一共經歷了八王,歷時224年。
古城分內城和外城。內城,在九龍口最裡部,兩頭在南山350米和北山400米處,呈半月狀外弧形,連接南北兩山,形成小扇狀內部王城,當地人稱之為「北大城」,在兩側,如今仍有抵山的城牆可尋,曾出土了青銅環幣、青銅劍等越國文物。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連雲港九龍口古城作為越都琅琊的可能性較大,因其本來就是吳國舊地,但吳並未將政治重心轉移至此,吳軍北伐,走的是運河一線,吳與越,皆以水戰立國,但又有所不同,不同在於,吳國從來不在沿海港口地建都,而越國都城,會稽也好,句章也罷,以至於琅琊,都設在沿海港口處,故越軍滅吳後北伐,有兩路可行,一條,走運河水路,還有一條,便是沿海海路,越除了以水戰立國,更以海權爭霸。
齊、吳、越三國,都有海洋性,吳雖以水師勝天下,但海戰卻被齊國打敗,可見吳在海洋性方面尚不及齊國,吳國在內河水系,水戰無敵,在沿海一帶,則難以發力,為什麼?因為吳國不重視也沒有打造港口城市,未能建立沿海根據地,所以一戰而敗,便難以持續。而齊國的轉附,即今煙臺芝罘,則是當時一大港口。而蘇北的琅琊,在吳國時還不是一個樞紐海運的港口,要等到句踐入主的時候,它才發展成為港口。
有人說,吳、齊海戰,是中國有史可考的首次海戰,時間上,略晚於古希臘與波斯帝國的薩拉米斯海戰。公元前480年,希臘城邦聯合小型艦隊,在薩拉米斯島與阿提卡之間的狹窄海峽中,戰勝了波斯帝國薛西斯一世的艦隊,保存了古希臘民主城邦的火種,波斯帝國從此衰落,成了第二次希波戰爭的轉折點。若用歷史的尺度來衡量,吳、齊海戰也可以說差不多同時,但歷史性的影響卻相去甚遠,東方這次海戰,幾乎就被史官文化給忽略了,被當作「勝敗乃兵家常事」的一場戰爭,而西方那次海戰,則被史家濃墨重彩描述著,標誌了世界歷史的進程。
齊、吳、越三國,真正具有海權意識的是越國,越國建都,都在沿海港灣處,從會稽到琅琊,都是港口,這便是海洋性國家的標誌。本來北上爭霸,問鼎中原,要往中心地帶去,而越國卻寧願行走在邊緣,沿著海岸線擴張,從蘇北琅琊古城出發,繼續北伐,鋒芒指向山東半島,佔領膠南地區,在膠南港建立新琅琊,兵臨齊國門下。
《越絕書》裡句踐接見孔子
那時,孔子在魯國,他聽說句踐在「躬求賢聖」,便帶了隨從弟子七十人去投奔,並且「奉先王雅琴,治禮往奏」,一副「吾從周」的派頭。句踐聽說孔子要來,「身被賜夷之甲,帶步光之劍,杖物盧之矛,出死士三百人,為陣關下」,擺出一副「我是夷人我怕誰」的架勢。孔子到時,越王請問:夫子何以教之?孔子回答:我「能述五帝三王之道,故奉雅琴至大王所」。句踐嘆道:我們越人「性脆而愚,水行而山處,以船為車,以楫為馬,往若飄風,去則難從,銳兵任死,越之常性也,夫子異則不可」,《越絕書﹒外傳記地》如是說。
句踐這番話,一開口就拒絕了孔子「吾從周」那一套,並對孔子提出了「從夷」要求——「越之常性也,夫子異則不可」,於是,孔子又帶弟子辭回。
本來,儒家有功于越,《越絕書·外傳本事第一》一開篇就說:何謂越絕?越者,國也,絕者,絕也,越國面臨絕境,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就如同後世的《盛世危言》,是一本講越國如何處理國家危機的書,針對越王勾踐時的越國至暗時刻。書中提到,當時,齊國要攻打魯國,孔子恥之,派子貢去遊說齊國以安魯。真是名師出高徒,子貢一出,亂齊,破吳,興晉,霸越,可見儒者參與了句踐霸業。
孔子本人,也一直關注吳越興衰。孔子來見勾踐時,聽說「句踐抑強扶弱,絕惡反之於善,取捨以道」,並歸還吳國侵略所得之地「沛歸於宋,浮陵以付楚,臨沂、開陽,復之於魯」,制止了「中國侵伐」,因而對句踐抱有好感。可一見面,句踐那一副躊躇滿志的夷越嘴臉,實在讓他難受,以至於他後來「作春秋而略吳越」,提都不想提了,他原本有過「浮於海」的念頭也從此取消。
假如孔子從了越夷,真的下海了,也難出越國海權範圍,不過《論語》可能從此不一樣了。
句踐死後,越國內亂不已,子弒父,兄弟相殘,卻維持了海上霸權據說有二百來年,在中國歷史上,這是一個奇蹟,但由於孔子「作春秋而略吳越」,使得越國的歷史地位,也被「吾從周」的後來儒者所忽略,這才有了「吳越賢士」來作《吳越春秋》和《越絕書》,前者是以吳國立場作的,後者採取越國立場,還將作者掛在了子貢名下。
孔子見句踐,理應由子貢來安排,而子貢應該就在那隨從的七十名學生中,也許他曾勸過孔子,說過這樣的話:夫子的道太大,這世界放不下,何不修改一下?這一勸,有可能使孔子產生了「道之不行,乘桴浮於海」的念頭,但顏淵卻說:要改的不是道,而是這世界。正是這句話,使得孔子依然走在中原大道上「從周」,而沒有「浮於海」從越夷。
此前,句踐所見儒者,唯有子貢,他看子貢,亦政亦商,有學有術,便以為是範蠡一路的,等到見了孔子一班周禮人物,便知全非,當即亮出越夷底色,讓孔子做從周禮還是從越夷的選擇。本來,像子貢那樣搞點修正主義,適應一下現實世界,搞個什麼亦周亦夷,或周體夷用之類的也未嘗不可,但孔子畢竟是孔子,從周不從夷,不拿道來做交易。
聖人與智者不同,聖人以道改造世界,而智者則以道適應世界。孔子是聖人,要將世界納入其道中,建立一個屬於他的道統世界;子貢為智者,思想隨世界潮流而動,以道順應之而趨利避害,子貢並不要求那個世界屬於他,但卻要為他所利用,大道不妨適可而止,正義也要能交易,為了救魯國,就可以用滅吳來交易。
這豈不太殘忍?魯一國也,吳亦一國也,何以救魯就得滅吳?子貢為救魯國,出使齊、吳、越、晉大國之間,外交上折衝樽俎之間,說服吳與齊戰,吳勝;再與晉戰,吳敗;越乘機北上襲擊吳國,殺夫差,滅吳。這就是歷史上津津樂道的「子貢一出,存魯亂齊滅吳」,可最終的贏家是勾踐。孔子率弟子們來訪勾踐,句踐這一回顯然不領情,當著孔子的面,終於吐出一口鬱悶之氣,讓子貢栽了面子。
勾踐可算是個最善於陰謀之術的人,陰謀之君,最忌陰謀論,但凡參與他的陰謀者,也必為他所忌,範蠡是先知,所以逃了,文種不信,所以死了,子貢千慮,而有此一失,所以勾踐羞辱,而且辱及孔子。
也許孔子由此便徹底斷了「浮於海」的念頭?有可能,因為,當時中國沿海及其海域,都屬于越國海權範圍,真要「浮於海」,就必須「從越夷」,跟著句踐走。
夷州是外越人的海域
越國地緣政治,以沿海為生命線,其發展戰略,重在經略從杭州灣到環渤海沿岸,該線重要港口多被越國掌握,長江流域入海口,句章和會稽,原本就在越人手裡。黃淮流域的琅琊港,也由吳國轉到越人之手上了,興起于越人之手,如果說琅琊為一,則五港連珠而越居其三;若說琅琊為二,分為連雲和膠南港,那麼就六港而越人得四,江南二處和黃淮二處了。
太史公說,越滅吳後,將淮上地還給楚人,歸還吳所侵宋地於宋,歸魯泗東方百裡,一改吳轍,不再四面出擊,而是向西退讓,往沿海一線進取,從淮海琅琊到膠南琅琊,就體現了越初沿海雙中心的國家發展戰略,在江淮和黃淮流域,形成了一個琅琊化的橢圓形的國家生存空間,那麼,越人為什麼不像吳人那樣沿著內河水系往內地去?
這跟越人的構成與分布有關,《越絕書》中提到越人有內越、外越之分,有人認為,他們是古越先民向內地遷徙和從沿海下海而形成的兩個分支,吳、越戰爭時,外越並未坐視,而是援越反吳,闔閭造武城,就是為防止外越。秦統一後,也遷內地民人到越地,「以備東海外越」,有人說,外越地望在甬東,即今天的舟山群島。擁有外越,勾踐不但能復國,能滅吳,還能沿海岸線北上爭霸。
對於中原各國來說,外越是一支神秘力量,所知不多,如吳王闔閭,也僅知一二。夫差能勝內越,卻難防外越,故越國滅吳國時,以內越示弱於吳,任憑吳國監管,使吳放心,而以外越出奇兵,於沿海一帶潛伏,伺機滅吳,範蠡於上海浦東圍海屯田,他所統帥的軍隊,就是外越之軍,出其不意,北上滅吳,滅吳後,句踐原本想將敗君夫差囚入甬東,讓外越看管。
由此可見,外越是他的肺腑吐納的秘境,甬東乃其心腹出入重鎮,故內越建都,都城所在,不離沿海,王權所立,立於港灣,此乃海洋性國家之地緣政治戰略。
外越,除以甬東為根據地,其勢力範圍皆為海域,統稱「夷州」。「夷」,指外越之人,「夷州」,即外越人所在地,非專指一處。最早提到「夷州」的,是三國時期吳人沈瑩寫的《臨海水土志》,原書已佚,部分內容通過《太平御覽》卷780《東夷傳》保留下來,書中提到,夷州為「眾夷所居」,所居之地,四面皆山,山頂上,有越王釣石,立為越國主權標誌,東距二千裡,其地,終年無霜雪,草木不死,夷分土地人民,各有所居,稱王而治,但都「髡頭穿耳」。
有人把「夷州」當作今臺灣,認為《臨海水土志》是最早記錄臺灣的文獻,而三國東吳臨海郡太守沈瑩即為始作者,最先引用該史料,稱「夷州」為臺灣者,是臺灣日治時期日本學者伊能嘉矩,在其《臺灣文化志》中,斷言「夷州」即今天的臺灣。我們認為,沈瑩提到的「夷洲」,乃泛言夷越海外之地,包括了臺灣,但不專指臺灣。
總之,夷越海洋文化所到之處即「夷州」,它有兩個起點,北向以琅琊為起點,向山東半島、遼東半島、朝鮮半島以及日本進展,南向以甬東為起點,沿海與甌越、閩越、駱越相連,外海則從舟山到琉球向臺灣往海南發展,抵達北部灣,這樣一個海洋文化的活動空間,便是「夷州」所及的地理範圍,外越貿易往來和自由遷徙的海之島鏈。
越國,集內越而成一國,國以會稽、琅琊為中心;夷州,乃外越之總稱,其域以臺灣、海南為中心。夷越文化的分布,由東北而西南,從膠州灣到北部灣,從琅琊到海南,從夷越到駱越,都是內越外越並舉,沿海外海並行,正如越國,內越以會稽為中心,外越則以舟山群島為大本營,駱越也是內越分布在北部灣沿岸各地,外越據海南島,最早的海南人便是駱越一支,為黎族祖先,這應該就是先秦時期夷州和越國的大致情形。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1-6卷,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