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瑞和(澎湃新聞 蔣立冬繪)
《唐代高層文官》出版之後,賴瑞和先生的「唐代文官三書」(基層、中層、高層文官)畫上了一個句點。賴先生說,他之所以動念撰寫三部曲,其實想法非常簡單:「我常常讀那些唐代墓誌考釋的文章,發現論者說了老半天,還沒有告訴我們這官員到底是什麼層級的,很不痛快。」因此,他才細讀兩《唐書》的列傳、墓誌和唐代的詩文,梳理唐代的官制和官銜,寫成專著,初衷正是為了告訴讀者,唐代某某官員「到底是基層、中層還是高層官員」,「這比告訴我們他是幾品官,絕對更為立體」。在他看來,這可以顯著提高我們的「歷史解碼能力」,讓我們看到唐代政府的真正架構及其權力運作方式。目前,他的興趣集中在人類進化史上,正在撰寫一部關於人類進化史的書——早在2007年底他寫完《唐代中層文官》,就開始有系統地閱讀人類進化的著作了,「幾乎全是英文本的,因為中文的好像一本也沒有」,「所以我現在想寫一本」。
「使職化」是《唐代高層文官》一書的核心概念。您在書中提到,最早是陳仲安在其專著《漢唐職官制度研究》中使用了這個詞,但是您又強調說,此書並非受到陳先生啟發。這讓我對這一概念的由來感到很好奇,您是怎麼想到使用這一概念的?
您在書中引用了廖伯源《使者與官職演變———秦漢皇帝使者考論》,作為專研唐史的學者,您用「使職化」這個概念,又是如何受到這位秦漢史學者的影響呢?
賴瑞和:
說來有趣,我的使職概念是來自現實生活!最初是在我任教的大學,有某學系的系主任,和系辦秘書處得不好,認為這秘書做事沒有效率,但又拿她毫無辦法,因為她屬於公務員(好比正規的職事官),不能隨意撤換。這系主任也不想和她鬧得太僵,於是索性改派他自己信任的研究助理(其實也就是他自己的研究生)去處理許多系務,把那位女秘書架空。這不就是很古老的使職辦法嗎?現代人都曉得使用。
《唐代高層文官》
這讓我想到唐朝那些皇帝,不也常常把那些沒有效率的職事官架空,改而任命自己的親信為使職,如鹽鐵使、監軍使等來做事嗎?比如宇文融的括戶使就是這樣誕生的。當時發生了逃戶問題,農民逃到他鄉,脫離了戶籍,朝廷找不到他們,收不到他們的稅,國庫稅收不足,於是玄宗把戶部那些原本負責戶籍和收稅的正規職事官架空,改派宇文融去充當他的特使,專為他設一個新的使職——括戶使,授權他去括戶收稅,結果大有收穫:「得戶八十餘萬,田亦稱是,得錢數百萬貫。玄宗以為能。」
(《舊唐書》卷四八)
後來我讀到廖伯源的《使者與官職演變———秦漢皇帝使者考論》。他說:「使者之官職無限制,然多為親近臣」,又說:「皇帝派遣何人為使者,無任何限制,合意即可,故使者可以是任何人。」這深得我心,更加深了我的使職概念。我在書中也五次引用了他的書,可惜至今還不認識他。我的研究也發現,任使職者,必須跟皇帝或掌權者有某種「私」關係,或某種信任關係才行,就像我前面提到的那位系主任,可以派自己的研究助理(研究生)去處理系務,正因為他跟研究生有師生關係,可以更靈活地去叫他們做事一樣。這樣的研究生,會比正規的系辦秘書更聽話、更好用,就像非正規的使職,會比正規的職事官更接近掌權者、更好使喚一樣。
2010年,在臺灣清華歷史所那場碩論口試上,發生了那個「奇異的插曲」,我和另一考官激烈相爭後,我便去研究了唐史官劉知幾的官曆,發現他當的史官,原來就是個使職
(見《唐代高層文官》第十章)
,從而解開了許多從前不解之「謎」,進而建立了我的「使職論」。
至於把某某人架空,改派親信去做事,這種辦法,該叫什麼?我想到了陳仲安用過的「使職化」一詞,太好了,便借用了他這個絕妙好詞,另一方面也向他致敬。
我們都知道,《唐代高層文官》與您之前出版的《唐代基層文官》與《唐代中層文官》是「姊妹篇」,合而成為「三部曲」,那麼這三者之間的聯繫是什麼呢?或者換句話說,普通讀者應該採用一種怎樣的方法來閱讀這三部曲呢?
賴瑞和:
我是先寫基層、再寫中層,最後才寫高層文官。在唐代,官員只分官品,沒有分基層、中層和高層。但我覺得,以基層、中層和高層來區分唐代官員,更為清楚。我常常讀那些唐代墓誌考釋的文章,發現論者說了老半天,還沒有告訴我們這官員到底是什麼層級的,很不痛快。真希望,以後學者提到唐代某某官員,最好能告訴讀者他到底是基層、中層還是高層官員。這比告訴我們他是幾品官,絕對更為立體。
這三部曲當中,我比較滿意《唐代高層文官》,因為它有一個使職論貫穿全書,結構最為緊湊。我想,讀者若還沒有讀過這三書,那不妨從高層讀起,有了一個使職的架構,再往下看中層和基層,就更清楚了。
您提到,不少學者深信三省六部制是最完美的制度,認為是使職化造成了這一制度的破壞與崩解,而您又在前言中提到,對唐代高層文官的充分了解,有助於我們對唐代政府的架構及其權力運作方式,產生全新的、動態的理解。對此,我們應該怎樣理解?
賴瑞和:
我說不少學者深信三省六部制是最完美的制度,其實等於說這些學者不了解唐代的官制,沒有看出唐朝經常以使職來治國,任由三省六部閒置著。但唐代的職官書如《唐六典》和兩《唐書》的職官書部分,卻又只描述三省六部制(也就是職事官制),不提使職,讓後世學者以為唐朝一直在行用三省六部制。所以,如果你只讀這些職官書,根據《唐六典》等書來論述(像目前許多《中國政治制度史》那樣的寫法),那你就上當了,因為《唐六典》等職官書所載,幾乎都是死條文,或過時的條文,沒有任何實際案例可佐證,看不到唐代政府的真正架構及其權力運作方式,看不到動態的、活的官制。真正的官制和官銜,要去細讀兩《唐書》的列傳、墓誌和唐代的詩文,才能梳理出來。這就是我在文官三書中所做的工作。
您談到,唐史研究生經常抱怨,好題目都被前輩做光了,而唐代職事官的使職化,卻是有待深耕的處女地和尚未開採的金礦,「處處都是題目」,能否請您介紹一二?
賴瑞和:
我書中已介紹了幾個,如醫官、天文官和宦官的使職化
(見頁420)
。我只研究了唐代士人官職的使職化,但還有不少官職還沒人去研究。例如,近年有不少突厥和粟特武官將軍的墓誌出土,就可以拿來研究唐代武官(如十六衛)的使職化。杜牧寫過一篇《原十六衛》,就說這十六衛在他那個時代,早就沒用了:「然自今觀之,設官言無謂者,其十六衛乎?」換句話說,十六衛將軍被使職化了,改由那些突厥、粟特番將取代。馬馳和臺灣學者章群寫過唐代番將的書,但他們不是從使職的角度去看,還有許多地方可以補充和改寫。
《唐代中層文官》
再如,唐代的地方官,也有相當程度的使職化。如果你單單讀《唐六典》等職官書,你會以為唐代的州縣官(如錄事參軍、縣令等),是由中央派去的,那你又上當了。因為我常常在墓誌和唐代詩文中發現,唐代有不少州縣官是由節度使或刺史自行委派的,再請朝廷授給他們一個中央官銜,作為一種榮譽加官,如朱巨川的「試大理評事兼豪州鍾離縣令」(見《唐代中層文官》封面)。他這個鍾離縣令,是由豪州刺史獨孤及自行委任的,再奏請朝廷認可。於是朝廷就發給朱巨川一個告身,授給他試大理評事的京銜,但這只是個虛銜,不職事,又同時讓他帶豪州鍾離縣令(「兼」字作「同時」 解,不是「兼職」去當縣令)。鍾離縣令才是朱巨川的真正工作。這等於地方首長,派「自己人」去管理州縣,是一種使職化,或把州縣「幕府化」了,把州縣官當成幕府的僚佐來僱用管理。我寫過一篇論文《論唐代的州縣「攝」官》,但只點到為止,沒有深論。我想這可以寫成一篇博士論文或一本書,可以改寫唐代的地方行政制度史。嚴耕望寫《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只寫到魏晉南北朝,沒有寫到隋唐代部分就放棄了。
您在三部曲中對杜希德先生再三致意,之前也曾拜讀過您追憶杜希德先生的文章。我不禁好奇,有哪些唐史前輩對您的研究產生過影響,能請您談談嗎?
賴瑞和:
當然,我們研究唐史的,總逃不掉陳寅恪、岑仲勉和嚴耕望三位先生的影響。我的研究範圍最接近嚴先生的,他給我的啟示最多。1981年我剛念博時,第一次讀到唐長孺的一篇論文《晉書趙至傳中所見的曹魏士家制度》,大為傾倒,覺得有創見的論文就該如此,以小見大,讓人讀後有茅塞頓開的感覺。唐先生的文筆非常簡潔、優雅,是我十分欣賞的。後來讀朱東潤的《張居正大傳》,很有感覺。他善於敘事布局。蔡鴻生的《唐代九姓胡和突厥文化》寫得精彩。他的論文句子還常常講求對仗,很別致。王勳成那本《唐代銓選與文學》,揭開了唐代「守選」之謎,給了我不少啟發。他們都是我學習的榜樣。
您在《唐代基層文官》中,曾向陳鬱夫教授的《全唐詩》及《太平廣記》電子資料庫致謝,又在《唐代高層文官》中談到史語所電子資料庫對您的幫助之大。那麼,您怎麼看待資料庫與當今史學研究之間的關係?在您看來,史學研究者可以怎樣利用電子化的數據工具來進行學術研究?
賴瑞和:
電子資料庫是當今史學研究的一個工具利器。從前我們讀陳寅恪、嚴耕望等人的論文,覺得他們好有學問,可以引用那麼多的材料來講一件事。現在有了資料庫,任何人只要懂得使用,都可以像陳嚴兩位先生那樣充分佔有史料了,可以隨時引用許多相關的材料來佐證他的論點,一點都不難。
比如,我寫基層文官的校書郎時,在史語所那個《漢籍電子文獻資料庫》檢索,以關鍵詞「校書」兩字搜尋,一秒鐘就找到五百多條材料,分散在三十多本史書當中,好些還是大部頭的書,如兩《唐書》《通典》和《冊府元龜》,沒有遺漏。一秒鐘就讓我佔有這麼多的材料。我再用這資料庫的「檢索報表」功能,把這五百多條材料全部列印出來,竟厚達A4紙三百多頁,無字數限制。接下來的工作,便是細讀這些史料,細心比對、分析,必要時和原書對校,結果發掘出好些研究課題,可以深入探討,把校書郎的各個面貌研究個透徹,最後才寫成一個研究報告,也就是我《唐代基層文官》的第一章。
在陳寅恪的時代,他可能得花上好幾年的時間,才能把那三十多本大書,從頭到尾一字不漏讀完(不能漏一頁),才能找到那五百多條材料。如果還要請助手把史料抄錄下來,那就更花時間和金錢了。單單《舊唐書》一書,可能就要花上一年半載,才能讀完吧。現在還有學者寧可不用資料庫,而去用陳寅恪的老方法嗎?我覺得不必。你可以把搜尋材料的時間省下來,用來做其他更有創意的工作。
臺灣史語所這個資料庫的「檢索報表」功能,我一直很欣賞,常常用。可惜大陸最通用的《中國基本古籍庫》雖然收書比較多,但竟沒有這樣的「檢索報表」功能,常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我一直很好奇,大陸學者在使用《中國基本古籍庫》時,豈不是處處受限制(如複製列印時,有字數上的嚴格限制,一次只能複製列印數百字等等)?那不是很不方便嗎?可見資料庫也有好壞之分,不能一概而論,要找到好的才行。壞的資料庫,甚至把古籍原書的頁數,統統塗白不讓人看到,完全不合學術用途,真是幫倒忙。
您之前曾提到,您想要寫《唐朝官制》及《唐人的官曆與遠行》,不知這兩本書是否還在您的寫作列表上?另外,您一再提到想要寫以唐朝為主題的小說,請問現在進展如何了?
賴瑞和
:「唐朝官制」及「唐人的官曆與遠行」這兩個題目,是我在寫《唐代基層文官》期間想到的,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後來繼續寫《唐代中層文官》和《唐代高層文官》,已處理了大部分的官制和唐人的官曆。若再去寫這兩書,許多內容恐怕會跟文官三書重複。我現在退休了,不想一直停在唐代官制,想轉換研究範圍,寫其他新鮮題目。
比如,我最近就發表了兩篇唐代財經貨幣史的論文,一篇還算「通俗」,長達四萬字,叫《唐人在多元貨幣下如何估價和結帳》
(發在2016年《中華文史論叢》第三輯)
。另一篇就很「冷門」,叫《唐代除陌法和除陌錢新解》
(發在2016年9月《唐史論叢》第二十三輯)
。這其實也算是步我老師杜希德的後塵,因為他最初是研究唐代財經史的。此外,我還回到我早年的文學興趣,寫了一篇快兩萬字的長篇論文,叫《韋應物的詩〈送楊氏女〉——歷史和文學的解讀》,有一些新發現,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原來詩中那位楊氏女的真實故事,竟如此動人、曲折、悲傷。此文即將發表在《唐史論叢》第二十六輯,今年2月左右出刊。
至於那本唐代的歷史小說,不急,因為我的興趣很廣,還有許多題目想寫。目前正在寫一本關於人類進化史的書,屬於歷史普及類,寫給一般的讀者和歷史迷讀的。講人類怎樣在非洲和黑猩猩有過一個共同的祖先,在六百萬年前左右分化,然後各自進化。人類那支系譜,最後在大約二三十萬年前,演變成我們這種智人(Homo sapiens)。在約七八萬年前,智人走出非洲,擴散到全世界(包括中國),並在中東和歐亞,和更原始的尼安德特人碰面並交配,有基因交流,把尼人的基因約1%到3%,也傳給了現代人。在一萬多年前,智人又創造了農業、城市和上帝(宗教信仰)等等。以後就進入世界文明史的範圍了。
正好您在《唐代高層文官》中也談到了,您閱讀了許多關於人類演化的著作,這給了您一個宏大的、長遠的歷史觀,能否請您詳細談一談這個過程是怎樣的?
賴瑞和:
我從小就很好奇:人是怎樣來到這個地球的。是天上掉下來的嗎?還是從什麼生物(比如常聽說的猴子)「變」出來的?中國人又是從哪裡來的?這些都是讀《世界上古史》或《世界文明史》不能解決之謎。為了解開這些大謎,2007年底我寫完《唐代中層文官》後,在書稿審查期間,無所事事,便開始有系統地閱讀人類進化的著作(臺灣多說「人類演化」),幾乎全是英文本的,因為中文的好像一本也沒有(所以我現在想寫一本),有的話也是過時的。中文翻譯本不算。臺灣清華有個人類學系,圖書館這方面的英文著作收得還相當齊全,缺的我推薦請館方購買。清大也訂了許多電子期刊,如頂尖的《科學》(
Science
)、《自然》(
Nature
)和《美國人類基因學期刊》(
American Journal of Human Genetics
)等等。最新和最重要的人類進化研究成果,一般都發表在這些期刊。我那幾年度過一段很愉快的閱讀時光,也解開了我小時候的那個謎(謎底剛剛寫進我那本書稿《人類進化史》的第一章)。現在退休了,還可以從我老家馬來西亞聯線到清大圖書館網站,去免費閱讀這些電子期刊(這是清大授給我「榮譽退休教授」附帶的好福利),以追蹤最新的研究成果。
古人類學、進化生物學和古基因學家,談到人類進化,往往是以幾十萬幾百萬年來計算時間的。比如,直立人在地球上生活了大約二百萬年才滅絕。中國歷史的五千年,跟直立人的二百萬年相比,真是微不足道。若以中國史五千年轉一圈計算,這可要轉上四百個圈圈才轉完。河北張家口那個泥河灣遺址,在大約一百九十萬年前,曾經有直立人(比周口店發現的北京人還古老),在那裡用最原始的石器,宰殺了一頭大象,舉行過一場「大象餐」,因為他們留下了大批象骨和石器,被中國科學院的古生物學家發掘了,並發表了研究報告。
但一般歷史學者的時間概念,只停留在最多五千年前。五千年以前的歷史,由於沒有文字記載,歷史學者常常「畫地自限」,認為那不是歷史學的範圍,他不管。所謂上古史,最多也不過是三千多年前的夏商周史罷了。法國年鑑學派的歷史家津津樂道的所謂「長時段」,其實最多也只是幾千年,跟古人類學家動不動就是幾十萬到幾百萬年的時間概念,真是天差地別。我最近讀到古氣候和古地質專家T. E. Cerling發表在2011年《自然》期刊上的論文。他研究的竟是《過去六百萬年非洲的樹木覆蓋和原始人的生存環境》(Woody cover and hominin environments in the past 6 million years)。他是純科學的論述,有地質科學數據為證,對我們了解最初的人類進化環境,大有幫助。以此看來,歷史學者是很「短視」的一群,只看到幾千年,甚至幾百年前的事而已。我讀了人類進化的著作以後,才發現我們可以探知的人類歷史,遠不只限於五千年,至少可以追到六百萬年前。這給了我一個宏大的、長遠的歷史觀。我也常勸學生去讀點人類進化史,可以開拓許多新視野。我們念歷史的,如果連人類從何處來,連人類自已的歷史都不知道,可乎?
有了這樣的歷史觀和人類進化的知識,比如人類大約在十五萬年前,開始學會說話,具有語言能力,我就可以比較自信說,使職應當誕生在這個時候,在舊石器時代最原始的小規模遊群(band)社會,就已經存在。使職才是最原始的官制。職事官制度,應當是農業和城市興起後(約一萬二千年前)的產物
(詳見《唐代高層文官》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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