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車遊戲,不僅僅給幼小的心靈灌輸了秩序與文明,更體現了機械時代所特有的藉助工具加速奔跑精神」
1904年7月30日上午10時,香港公務局局長夫人鍾斯太太駕駛香港第一輛有軌電車從電車廠出發,沿途她的兒子不斷敲鐘,車內是嘉賓熱烈的雞尾酒會。在「噹噹」聲中,電車駛至軍器廠街。儘管全世界大部分國家依舊試圖保留電車,但是很多人依舊認為電車是20世紀懷舊的一部分,僅僅是城市旅遊景點的一種表現,等30年後電車的價值可能跟名人故居一樣。但事實上,電車對每個人的意義不僅如此。索尼PS遊戲機上曾經出現過一個模仿司機開電車的遊戲叫《電車 電車 GO》,雖然其中的電車僅僅是引用中文的片假字,指代的實際上是電氣火車或者類似地鐵的機車,但是數百萬張的銷量,印證了全球電車情懷的深入人心,如同《遊戲志》中評價的那樣:「電車遊戲,就如同20世紀所有男孩子小時候都玩過的發條火車一樣,不僅僅給幼小的心靈灌輸了秩序與文明,更體現了機械時代所特有的藉助工具加速奔跑精神」
120年的電車史和現代化,文明人的不同風格
「所有經歷20世紀工業文明發展的城市人,都必定經歷了電車,除非他身處非洲、中亞或者南美洲」,法特·加爾納斯在《機械化文明絮語》中寫道。實際上,翻看20世紀初的百科全書之類的,你會發現有軌電車被定義為架設在固定軌道上,以輸電線供電、驅動牽引電動機的電車。而後來去掉地面軌道改留「辮子」的無軌更成為中國人對於電車的大多數印象。在1884年的加拿大多倫多農業展覽會上,美國人範德波爾試用電車載客,取得成功。4年後,另一名美國人斯波拉格經過一系列的改進,終於把載人有軌電車由試驗推向應用。從1890年到1920年,有軌電車在世界各大城市發展起來。美國城市史學家桑姆·沃納曾說:「19世紀中期之前的世界城市都是步行者的城市」,而有軌電車的出現開始終結這種「步行者時代」。
1897年,世界上第一條有軌電車線路在羅馬通車,它一出世,便參與了歷史,而且徹底影響了歷史。1904年,由於電車的逐漸被接受,曾在羅馬風行一時的有軌馬車銷聲匿跡;到1908年,羅馬的電車軌道線路已達80公裡, 運營20條線路,由私營的SRTO公司經營。此時繁榮起來的羅馬城邦經濟,不能說跟電車的興起無關。「一戰」期間,電車將戰爭對生活的影響直觀化,男職員們都自願或者被迫的奔赴了戰場,女性司售員出現在了電車上。到了1929年,羅馬電車線路運行規模達到400公裡,包括57條有軌電車全日線路和2條有軌電車夜宵線路,成為義大利最大的電車系統,同時也是歐洲最大的電車系統之一。此時羅馬的電車線路走入鼎盛,但同時也透露了衰落的端倪:有軌電車開始從市中心退出,圍繞市中心設立了一條電車環線,在環線以內,行駛公共汽車。而到了1934年,無軌電車的出現威脅了有軌電車的地位,更不幸的是,「二戰」開始了。在1943年的一次鐵路樞紐爆炸中,電車線路遭受重創,加上電力不足,許多線路還停運或縮線,有軌電車成為街上鮮為一見的玩意兒。1946年,義大利共和國的成立讓電車的命運似有好轉,但所有線路剛剛修復開通,新的威脅又出現,公共汽車和私人汽車的不斷增長,讓司機們渴望更多的空間駕車和停車,有軌電車被當作遲緩、討厭和過時的東西。自1954年至1959年許多線路改成無軌或公共汽車,更多的鐵軌被拆。有軌電車開始為現代化讓路。當1960年羅馬奧運會舉辦的時候,成為有軌電車的噩夢,城市交通系統重新組織、高速路的修建,使電車線路逐步減少,到1973年,僅存4條。有軌電車的末日正一步步走近,而此時無軌電車早已在羅馬消失。但80年代後期,空氣汙染、交通擁擠、公共汽車運力不足,現代化的弊端讓羅馬懷念起有軌電車的舊日風採,1990年,新的輕軌電車線路開通,這標誌著有軌電車的復興。但被現代化迷惑的人們在初期似乎對它很抗拒,除了懷舊風能夠慰藉一些上了歲數的人以外,年輕人們更喜歡跨上輕便摩託。
實際上羅馬僅僅是20世紀工業化文明中的一個代表,羅馬有軌電車史,將電車與科技、經濟、戰爭、現代化進程、體育,乃至社會風尚緊緊連接在一起。如同卡爾文在《紐約客》上評論芝加哥懸空電車與歐洲的古典電車時寫的那樣,「電車說明了不同現代化文明人的不同風格,歐洲人總是希望把老電車賦予文化的味道,而芝加哥人則很簡單,就是好玩,讓沒見過電車的孩子們看看,北美洲也有過電車」。
張愛玲的叮鈴鈴和沈從文的抱怨
中國的有軌電車最早出現在香港,但是在文人筆下出現最多的卻是上海的電車。其中以喜歡聽著電車聲響入睡的張愛玲為代表,她在《公寓生活記趣》中描寫了她眼中人性化的上海老電車:「『電車回家』這句子仿佛不很合適——大家公認電車為沒有靈魂的機械,而『回家』兩個字有著無數的情感洋溢的聯繫。但是你沒看見過電車進廠的特殊情形罷?一輛銜接一輛,像排了隊的小孩,嘈雜,叫囂,愉快地打著啞嗓子的鈴:『克林,克賴,克賴,克賴!』吵鬧之中又帶著一點由疲乏而生的馴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著母親來刷洗他們。車裡的燈點得雪亮。專做下班的售票員的生意的小販們曼聲兜售著麵包。有時候,電車全進廠了,單剩下一輛,神秘地,像被遺棄了似的,停在街心。從上面望下去,只見它在半夜的月光中袒露著白肚皮。」
這裡電車儼然成為城市的一員,市井氣,卻還帶著點憂鬱。但掩藏在電車走走停停後的,是普通人無法望穿的歷史滄桑。1908年1月31日,上海第一條有軌電車在愛文義路(今北京西路)上試車,2月,法國記者沙必格在《中法新匯報》中報導:「靜安寺附近,一群人在觀看一輛鮮豔的紅色電車,這種電車既看不見蒸汽,又看不見機器,但卻能自動……圍觀者議論紛紜,或曰電車之開,勢必與人力車有一番競爭,或曰發展電車將給上海公眾帶來福利。」這種疑惑幾乎是所有第一次見到電車的人都有的。
1908年3月5日,上海第一條電車正式通車。此後電車隨上海一道在歷史中起伏,日軍進犯時期經受蕭條,解放時期接受統一化管理,「文革」中遭受破壞。而在1971年,上海的各路有軌電車已經開始逐步停運,到了1977年,有軌電車全部被無軌電車和公共汽車取代。張愛鈴迷戀的「叮鈴鈴」的電車聲,終於一點一點連成虛線,被時間與空間切斷。但在老上海人的記憶中,電車依然是城市的背景符號,像張形容的那樣:「背景是條紋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條子便是行駛著的電車。」
相比上海的電車,北方城市的電車更多了些熱鬧和詼諧的氣味。1906年,第一條白牌電車出現在天津街頭時,天津人把電車看成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標誌,很多人拒絕乘坐,街上還不斷出現「好人不坐電車」的標語。電車公司便採用降價、設立「有獎乘車」等促銷手段,逢年過節還在電車後掛出彩車,如同當時的報紙所描述:「編制水龍雲月,內燭以五彩電燈。」實際上,電車逐漸被市民接受,並顯露出對整個城市風貌的影響。天津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工作人員告訴記者,當時的《電車公司行車章程》上,除了規定購票方法、上下車安全等,還有諸如「乘客的形象與氣味不得有礙同車之客」、「不得侮弄同車之客」、「衣服不潔可能汙染其他乘客之衣者不得登車」等規定,可以說是天津最早的城市公共文明章程。這分明是老幼病殘弱專座規則的早期範例。有軌電車還改變了天津的傳統城市模式。「蓋天津市發展之趨勢,其初圍繞舊城,繼則沿河流,複次則沿鐵道線,自有電氣事業則沿電車道而發展。」此後天津陸續開通紅牌、藍牌、黃牌、綠牌和花牌電車,並由於黃、藍、綠三條路線在法租界的梨棧一帶(今勸業場)交會,該地成為商家必爭之地,迅速繁榮起來。天津可以說是電車替代步行者的中國典型。
但是也有不喜歡電車的老爺子,沈從文1922年住在會館的時候就抱怨北京的電車噪聲讓人煩惱,他在《天安門前》中就饒有興味地描述了電車為駱駝隊讓行的情景:「駱駝隊本來是沙漠中的艦隊,在市中心的天安門前發現時,就更加顯得這個城市的古老。當時北京電車開行還不多久,若遇駱駝隊伍橫貫馬路時,電車司機照規矩還得暫時停車,等待一會兒,像是人人都得承認這是八百年前北京建都以來的成員,對待它們應當表示一點客氣或尊重。」
老北京的電車於1924年12月17日開通,因為司機的腳下有一個腳蹬的鈴鐺,所以老北京人給它取了個外號:噹噹車。在1937至1945年北京淪陷期間,因為在通貨膨脹下車票價格持續穩定,「坐電車」與「吃鹹鹽、買郵票、請教員」一起,被稱為「四大賤物」。後期由於電車人人熟悉,老百姓開始拿它打趣,由於舊時北京有軌電車每到一站停下,乘客登車後,售票員都以銅哨通知司機啟行,於是就出現了「老太太上電車——你先別吹」這樣的歇後語。
我們的新時代還需要電車嗎
有軌電車在受工業革命影響較早的城市,呈現的是發展—鼎盛—衰退—復興的起伏過程。它因科技進步而起,因經濟繁榮而興,在現代化面前一度成為障礙,如今卻是緩解現代化弊端的救星。面對空氣汙染、交通擁堵,有軌電車的環保價值與便捷成為推進它復興的最大驅動力。一度採用天然氣發動機的汽車被認為是「綠色車輛」,其環保性可以與電車相媲美。
這種誤區在20年代曾經引起不少歐洲工程師之間的爭吵,因為天然氣發動機的顆粒排放物較老式的柴油機有明顯下降,肉眼不可見黑煙,但不能斷言這就是「環保的發動機」。因為顆粒排放只是眾多汙染排放指標中的一個,而天然氣發動機的某些其他汙染指標比柴油機更高。而以電力為驅動的電車,卻可稱得上「綠色」,即使電站用煤抑或天然氣發電,由於本身的大規模生產,產生的汙染相比多如牛毛的汽車而言也微不足道。這種特性讓世界上許多大城市在20世紀末重新開通了有軌電車。在羅馬、蘇黎士、墨爾本,一直都可尋見有軌電車的蹤跡;而倫敦也將於今年年底開始修建名為「跨河計劃」的有軌電車路線,以解決從倫敦北部至南部的地鐵擁擠問題;7月20日,在雅典消失了44年的有軌電車,也以奧運之名重新開通。似乎環保成為電車復甦的最大理由。
而北京作為目前中國無軌電車碩果僅存的老城市,問題已經不僅僅是電車阻礙汽車交通,或者電車延續文化傳統那麼簡單了。「北京還需要電車嗎?」這樣的疑問早已經在80年代就被頻繁提起。實際上電車與城市的關係越來越水乳交融,在如何看待電車的問題上也能看到一個社會對於文明延續的態度。法特·加爾納斯的《機械化文明絮語》對此就很有見地,他在結尾寫道:「恢復或者保留電車的城市不一定是保守主義者,但能夠肯定的是,沒有過電車的城市,在20世紀的歷史上它肯定不是真正的文明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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