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07年上映至今,《臥虎藏龍》幾乎成了李安的代表作,影片中展現的那個詩意卻又遼闊的武俠世界,讓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的觀眾,都是滿滿的青眼有加。
影片上映次年,就榮獲第73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最佳藝術指導、最佳原創配樂最佳攝影和第58屆美國金球獎最佳導演、最佳外語片6項國際大獎,還將奧斯卡金像獎最佳改編劇本、第58屆美國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等7項提名囊入懷中,堪稱東方電影走向國際之路上實至名歸的高光時刻之一。
作為一個試圖闡述中國的道與俠義、人性的複雜與缺憾、民族性格這一悲劇成因等諸多主題的電影,影片對李慕白(周潤發 飾)和俞秀蓮(楊紫瓊 飾)這一對人物關係的刻畫反而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它深刻地揭示了在根深蒂固的傳統束縛之下,我們所形成的的那種飽受壓抑與折磨的民族性格,是造就這世間多數不幸的根源所在。
影片一開始,李慕白攜著一把青冥寶劍造訪紅顏知己俞秀蓮掌管的雄遠鏢局。
寥寥幾場對談,就將雙方背景交待得一清二楚,並且毫不拖沓地引出了李慕白的來意。
李慕白何許人也?京城的貝勒爺說道,「當今天下,論劍法,論武德,只有慕白配使用這把青冥劍」,短短數句,一代大俠的風採翩然在目。
李慕白此番前來,是想要退出江湖,將手上那柄曾引動江湖血雨腥風的青冥寶劍託付給俞秀蓮,請她代為送去京城,作為禮物送給貝勒爺。閒談之際有意無意的,他這樣和俞秀蓮說:
「這次閉關靜坐的時候,我一度進入了一種很深的寂靜,我的周圍只有光,時間、空間都不存在了。但我並沒有得道的喜悅,相反的,卻被一種寂滅的悲哀環繞。這悲哀超過了我所能承受的極限。我出了定,沒法再繼續。需要想想一些心裡放不下的事。」
他為何想要退出江湖?是因為行走江湖多年已生厭倦,也是因為想要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自己心裡放不下的事。
導演李安在這裡安排的人物設定非常出奇,將我們一貫以為的江湖中人一生風風火火馬不停蹄的刻板印象敲得粉碎,開始探討所謂的「出路」。這個出路對李慕白來說,是得道後的退隱,可惜心中有事掛礙,難以消除魔障,只好提早出關。
對於好友的意願,俞秀蓮當然支持,同時提議兩人一同進京,並問他是否還記得以前兩人一致結伴去北京的事。那段過去並沒有呈現在我們眼前,但通過俞秀蓮臉上的微笑,我們也能夠想像到,那一定是一段對兩人而言很幸福的時光。
然而李慕白卻拒絕了。他說,「這趟下山想先去給恩師掃墓。這麼多年師仇未報,竟然萌生了退出江湖的念頭,該去求他的原諒」。也就是說,在那些放不下的事中,對師仇未報的愧疚,牢牢佔據在首位,至於其他的,在傳統的道德觀念中,顯然排在為師傅報仇之後。
俞秀蓮聽了他的拒絕,並沒有什麼不悅,只是告訴他自己會在北京等他。「你來,我就等你。」這句全然交出主動權的問詢,或許是這個江湖女子能夠講出的最動聽的一句承諾。
而李慕白的回答同樣曖昧,他既沒有給出斬釘截鐵的一諾,也沒有進行否定,只是仿佛妥協一般的給出了一句「也許吧」。那麼他內心到底是如何想的呢?對於這與他情投意合、默契十足的紅顏知己,他是否已經下定了決心相攜終老呢?我們不得而知。
唯一可以明確的是,李慕白和俞秀蓮之間的感情蒙昧,江湖人盡皆知,但是就像貝勒爺怒其不爭地道出的那句「你們太小心翼翼,總是不敢向對方承認這份感情,白白地浪費了多年的光陰」一樣,「小心翼翼」成了他們之間相處的常態,也造就了他們最終的遺憾。
和李慕白所執著的父教綱常一樣,俞秀蓮同樣背負著沉重的倫理壓迫。這種來自整個社會大環境的壓抑,造就了我們民族性格中的既大義凜然又固執刻板的矛盾點。
李安在自己的電影中始終鍾愛展現剖析這種民族性格。如在《推手》中,他試圖探討落葉歸根的民族思想,在《喜宴》裡他闡述的則是傳宗接代的傳統,在《飲食男女》中則又剖析了家庭溝通的缺失等等。而《臥虎藏龍》中,他不惜成本地搭建還原了原著中的北京城,鏡頭前左右對稱、板正至極的北京城全景圖,則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封建綱常倫理對人性的壓抑和束縛。
在護送青冥到北京的路上,俞秀蓮的背景通過一位路人的話交代了出來:「雄遠鏢局的招牌,打俞師父起就從來沒有砸過。您押了這幾趟,您父親在天之靈應該放心了。」
根據這句話我們能夠想像到,俞秀蓮始終生活在繼承父業的壓力之下。身為一個女人,要想在江湖中立足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而她果然也做到了,押鏢從未失手,刀槍棍棒樣樣精通,廣受江湖中人的推崇,更是虎父無犬女的典範。可是人們越是推崇稱讚於她,留給她的選擇就越發的少,她只能咬牙堅持,按照人們的期望經營好鏢局。世俗的眼光幾乎釘死了她的一生。
很多人都喜歡提督府那個敢笑敢罵、寫滿一身反骨的千金玉嬌龍。她處在封建禮教強壓的中心,內心對自由的追求卻格外的熾盛,這一點與始終中規中矩的俞秀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當被玉嬌龍問起在江湖上走來走去的是不是很好玩時,俞秀蓮的回答是,「走江湖,靠的是人熟,講信,講義,應下來的,就要做到,不講信義,可就玩不長了。」從這裡我們可以知道,俞秀蓮的信義既是江湖人一諾千金的俠氣,但同時也是與道德和禮教掛鈎的沉重枷鎖,留有的自由的餘地少之又少。對於玉嬌龍自由的愛情觀,她十分羨慕,可是再怎麼羨慕卻也只能是羨慕。橫亙在她和李慕白之間的,是沉重的道德束縛和心理障礙。
於是她跟玉嬌龍講了自己的未婚夫孟思昭的故事。有不舍有愧疚,但更多的卻是一種認命般的得過且過。
「我們都是堅持要對得起思昭和那一紙婚約,你說的自由自在,我也渴望,但我從來也沒有嘗過……我雖然不是出身在官宦人家,但是一個女人一生該服從的道德和禮教並不少於你們。」
長期被視為社會正統的道德倫理,是造成他們一直以來不敢誠實面對自己內心的束縛,固執於一張紙,一個死人,他們始終不敢面對真實的內心欲望,長期逃避著不敢越雷池一步,說到底,彼此再怎麼樣德高望重的江湖聲望背後,壓著的也是道德和禮教的沉重枷鎖罷了。
影片始終以一個動態的過程來描寫兩人之間的關係,讓我們看到了封建禮教施加的沉重枷鎖和其帶來的人性的壓抑,但又並沒有一味地將彼此的悲劇推脫於此,而是試圖用一種更明朗的方式提醒我們,在規則的邊框之下適度地遵從內心,反而能夠更好地規避悲劇。
在北京城的相遇,是李慕白給師傅掃完墓後趕來與俞秀蓮相見的。彼時青冥劍剛好被竊,俞秀蓮以為李慕白是在意青冥劍。
李慕白尷尬地說了句,「我以為我們……已經講好了嘛。」
俞:寶劍的事你盡可以怪我,但是請你相信,我有我的法子可以儘快幫你找回來。李: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寶劍我並不在乎。俞:你專程趕來北京處理這件事,怎麼能說是不在乎呢。李:我來北京以前,並不知道寶劍失竊的事。俞:那你來是……李:我以為我們……已經講好了嘛……
講好了什麼?這已經算是李慕白對於兩人分開前俞秀蓮那句「你來,我就等你」的更加明晰的回答了。可惜長期的壓抑讓雙方失去了那一剎那的默契,彼此還沒來得及確認對方的心意,這短暫的對話就被一位下人打斷了。
彼時的李慕白依舊缺乏足夠的勇氣,而俞秀蓮在長期的逃避中也失去了第一時間洞悉的機會,再往後,他們想退出江湖,江湖卻不願饒過他們,李慕白毒發身亡前那印在唇上絕望一吻,竟成了彼此一生最親密的碰觸。
如果兩人能夠早點鼓起勇氣去打破世俗的偏見,遵從內心的真實欲望,這一生留給彼此的也不至於這樣悲愴。在永失所愛的那一刻,俞秀蓮終於頓悟,繼而心如死灰,因為她所剩下的,除了父親留下的鏢局,只有無盡的悔恨與遺憾。
殺了無意中牽連愛人性命的玉嬌龍已經失去了任何意義,她只能告訴那個始終叛逆不羈卻又懵懂自我的女孩子,「答應我,不論你對此生的決定為何,一定要真誠地對待自己」。
俞秀蓮和李慕白之間愛情的悲劇,是我們這種民族性格的極端註解。然而越是極端,越是發人深省。我們總是在世人的眼光中兢兢業業,在固步自封的倫理綱常中為難自己,唯恐一不小心就成了別人眼中的笑柄。對於他人目光的關注,過度奪去了我們對自己真實內心的關注,我們常常對得起天下人,卻唯獨虧欠了自己,虧欠了自己愛著的人。殊不知,這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劇。
作為李安的集大成之作,《臥虎藏龍》在美術、攝影、鏡頭語言等方面的高度直到現在都還是為人稱道的,其中關於民族性格所造成的多種外在展現和結果,更是為我們提供著寶貴的情感體驗。看完這部電影,願你我都能早些正視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不負所愛,不負初心,這一生都能夠倖免於遺憾和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