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在深圳龍華的三和人力市場,有一群被稱為「三和大神」的九零後、零零後農民工。他們依靠日結工作而生活,「幹一天玩三天」,吃最便宜的麵食,住十幾元一晚的旅店,有錢就去網吧裡待到天明,沒錢就睡在大街上。
三和青年這種「得過且過」的生存狀態是怎樣形成的?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碩士研究生林凱玄,在社科院社會發展戰略研究院研究員田豐的指導下,去到當地田野調查,每天跟三和青年一起吃飯、住宿、去人才市場,白天觀察,夜晚記錄和整理。師生二人共同完成了《豈不懷歸:三和青年調查》一書,用白描式的研究手法,還原三和青年真實的生存狀態,展現他們既無法融入城市、又不想回到農村的雙重困境。
在田豐和林凱玄看來,三和青年「混吃等死」的表現,其實也是一種無奈的反抗,他們期望獲得有保障又自由的工作,但又沒有能力實現。而深圳的經濟社會環境為他們的低成本生存提供了現實的條件。儘管三和青年掙錢養家的壓力小,卻也面臨著和一般打工者類似的困境——缺乏應對勞資糾紛的辦法。由於經常被黑中介、黑工廠「坑」,跳樓成了一種逼不得已的表演和應對手段。以下內容摘自《豈不懷歸》,該書已由新經典/海豚出版社於近日出版。
「兄弟別去,那是黑廠,我們去上網。」這是三和貼吧中流行的一句話,也是很多青年在經歷過進「黑廠」、與「黑中介」打交道後總結的經驗,還是「有經驗」的三和青年對初來乍到的年輕人的善意提醒。「黑廠」是很多青年選擇不進廠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按照他們的描述,「黑廠」具有下列特徵:管理嚴格,無福利保障,經常加班,無故剋扣工時、工錢,不籤訂勞動合同,住宿環境和工作條件差。與「黑廠」相關聯的另一個概念是「黑中介」,指的是壓榨三和青年的勞動成果、層層剋扣工資、騙取務工青年身份證、誘騙務工者進入「黑廠」的中介公司。「黑廠」與「黑中介」是三和青年對深圳周邊廣泛存在的勞動密集型企業和中介公司的一種蔑稱,體現出三和青年與工廠和中介之間的緊張關係。
一些人力公司以矇騙的方式,誇大工廠的優越條件,就是為了招到更多的人,獲得更多的提成,至於務工者在工廠裡究競境遇如何,中介並不關心。務工者受騙後回到三和與中介理論顯然於事無補,即便報警也沒有辦法真正解決問題。務工者若干次受騙後,為了能夠維繫生活、等待合適的工作而留在三和做日結,也就成了三和青年中的一員。
儘管三和青年與「黑中介」的關係變得緊張,在很多情況下卻又逃不脫中介的掌控,畢竟中介公司掌握著就業資源。即使做臨時工也必然受到人力公司的「壓榨」,所以又有很多三和青年把掛逼的原因歸咎於「黑中介」的壓榨。
三和青年和「黑中介」之間的矛盾一直在積聚,這種矛盾雖然很少直接表露,卻會在三和青年遭遇不可忍受的情況時迸發出來,比如沒錢吃飯、身份證被騙的三和青年會不顧一切地與「黑中介」爆發衝突。據說,一家極為過分地剋扣和欺騙三和青年的「黑中介」一度引發他們之間的肢體衝突。在眾多三和青年的圍觀與聲援下,中介公司的老闆和員工毫無還手之力,藏在辦公室裡不敢出來。在受到舉報而被查封那段時間裡,「黑中介」租賃的辦公場所夜間還遭到三和青年的打砸和火燒。當然,這是極為罕見的三和青年佔據優勢的例子,絕大多數情況下,佔便宜的還是人力公司,三和青年只能默默吞下苦果。
與招聘工廠崗位的中介相比,三和青年和日結的中介關係則要緩和得多。由於外來招工者到三和招日結的數量和時間都不固定,做不到每天招人,即便招人每次數量也較少;所以,在三和壟斷日結工作的「黑中介」主要是由中介公司的人來兼職。比如招快遞日結和保安日結的「海新四大金剛」,白天就是在中介公司招常規工人。由於做日結是最重要的謀生手段,所以,即使「黑中介」剋扣工資,為了生存,三和青年也還必須依賴他們。二者之間的矛盾不會那麼明顯,有時還展露出溫和的一面。有的青年通過「黑中介」大帥的通融,借錢買一雙鞋才得以出去做日結,他們之間既潛藏著矛盾,又相互依存。
實際上,他們很難真正有什麼手段和中介較勁,更多時候只停留在「口誅」階段。一次,三和青年發現手中免費領取的書講的是因果報應,便說笑道:「應該把這些書發給那些中介,他們太黑了,賺的錢太多,欺騙『三和大神』要遭雷劈。」這雖是一句說笑,卻顯示出他們對「黑中介」既憤怒又無奈,常常私下謾罵和背後指責。
三和青年處於社會底層。在關係資源不足、維權能力弱小、正式途徑難以妥善解決問題的情況下,他們只能通過把事情推向極端的發聲方式,採取非正式的途徑解決問題,比如說能夠引起轟動的跳樓。
上午的三和人流湧動,數以千計的外來務工者聚集在各個人力公司大廳尋找合適的工作崗位。在這個「繁忙」的時段,只見大批務工青年快速地聚集在一家人力公司門口,他們不是奔著良好工作條件和較高薪資待遇的崗位而來,而是被坐在三樓窗戶外的一位青年所吸引。
一句「有人要跳樓了」,打破了無精打採的「正常」生活,他們紛紛走出彩票店、小超市和小巷子。不到10分鐘,至少有三四百人在樓下仰頭圍觀。此刻,跳樓青年的一舉一動都成為三和的焦點,了解一些內情的人也開始七嘴八舌地炫耀自己的談資。
事件的起因是,跳樓青年通過一家中介(人力公司)的介紹,選擇了一份工期為15天的臨時工作,按照約定,做滿工期就可以以最高小時工資標準結算薪資,回到三和與中介結算工錢。跳樓青年回來後,先不說工廠內的生活和工作條件沒有達到中介所誇大的標準,在工資結算方面也未按照所約定的最高小時工資標準發放。而中介給出的解釋是,工廠給他們的工時工資就是這麼少。可想而知,是中介剋扣了工時,又在工資標準上欺負跳樓青年。跳樓青年自然不肯吃虧,與中介理論,因為沒有任何勞務合同或書面證明,也沒有工廠內的工時記錄,最終的結果只能是跳樓青年被「黑」,而中介的蠻橫無理更加劇了衝突。跳樓青年並不甘心,情急之下做出了跳樓的選擇。他通過二樓的公廁爬到三樓,坐在一扇窗戶外面,做出要跳樓的姿勢以吸引市場管理者、中介和務工者的注意,目的顯然是期待著有利於自己的處理結果出現。
隨著三和青年和務工者的迅速聚集,伴隨著他們興奮的喊叫聲,市場管理人員和中介都趕過來查看情況,並迅速報警,交由警察處理。一旦發生跳樓事件,市場和中介就要承擔一定的責任。隨後市場的幾位協警也前來關注情況變化,對於這樣的事件他們無能為力,只好控制住圍觀的三和青年和務工者,讓他們不要靠近,以免出現更加混亂的狀況。雖未拉出警戒線,卻也預留出一些警戒空間。
跳樓青年坐在窗邊,不停地向下探頭觀望情況,並時不時地做出想要跳下來的動作,引得樓下聚集的人群議論紛紛。三和青年幸災樂禍地關注著跳樓青年的一舉一動、不時地有人躲在人群中大喊一聲「跳下來」。而內圈的協警立刻喊道:「誰叫的?出了問題全是你的責任。」跳樓青年一直不為所動,他在等待更好的處理方式和結果,這也說明,他並沒有跳樓的想法,他是在尋找解決問題的非正規途徑。
終幹有一位穿著正規警服、佩戴著警號的警察來到現場,他先是了解情況、布置任務,協調其他部門幫忙。不久,緊急救護人員和消防隊也來了,事態進一步擴大,就連在網吧裡廝混、不願意出去做工的青年也被叫喊聲吸引到現場。「很長時間沒出現過這樣的場面。」一位剛從網吧出來、眼裡布滿血絲的青年感嘆道。
當所有可能發生的隱患和針對性的預防措施全部就位,警察也向相關人員了解了事情發生的原因後,接下來就是上樓與跳樓青年談判,詢問他遇到的問題、需要滿足的要求以及可能的解決方案。經過協商,跳樓青年同意先下來,到警務室談判,進一步核實相關情況。隨後,看熱鬧的人都快速散去,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只在吹牛時,才又把這件事津津樂道一番。至少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內,跳樓事件都是他們的主要談資。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是他們對人對事的慣常態度,「唯恐天下不亂」又是他們熱衷選擇的行為方式。他們圍在一起討論工作時,常提及「黑中介」,跳樓事件則成了佐證「黑中介」不法行為的有力證明。當然,更多的是戲謔的語言,有的人說:「從三樓往下跳肯定摔不死,應該到中國銀行大樓上去跳,那樣動靜才大。」還有人說:「『三和大神'這麼多,這樣的事見怪不怪,真死了也沒啥。」更有甚者,拿著地攤上擺賣的彈弓比劃著說:「要是昨天你過來,可以拿著彈弓打他,把跳樓的打下來。」有一位年齡稍大的人說了句讓人心寒的話:「就是三和的人死光了,我也只會笑哈哈的,不會傷心。」誠然,他們的狀態確實很難博得他人的同情,他們對於周圍人的死活似乎也不再關注,唯一關心的是自己的生存問題。
圍繞跳樓事件,也會有一些理性的討論。有人拿國外勞工保護的案例做對比,講述國外的工人如何得到工作時間和工資上的保障,而三和青年又是如何受到「黑中介」的剝削壓榨。不過他們也找不到解決途徑,最終又把問題歸結於沒有社會資源和技術能力,「自己老老實實工作還被騙,沒有能力沒有資源,只能繼續在這裡掛逼」。歸根結底,跳樓事件像是一場表演,跳樓青年被「黑中介」坑了之後,缺少解決問題的有效途徑而被迫採用極端手法。在整個跳樓事件的發展過程中,跳樓青年從一開始就是想要錢又想要命,在三樓的窗邊坐了好久,吸引了大家的關注。而警察上樓之後一直勸說青年保持冷靜,只要下來就幫忙解決問題,顯然也是害怕事件處理不當,真的出現自殺事件。
關於跳樓青年被帶走後的處理結果,有人揣測說:「肯定要掛逼了,這又給三和增添了不好的事。他肯定會被送到救助站,如果有身份證的話可能還會被遣送回老家。」之後據協警等傳出的消息說,對跳樓青年給予補償之後教育一番,就直接放他走了。由於跳樓青年沒有受到懲罰,又解決了被「黑中介」坑的問題,這件事情為其他人解決問題提供了參考,三和青年似乎找到了一種可供複製的解決問題的途徑,這也成了他們在無望時尋求救助的一種方法。不久,三和就再次上演跳樓鬧劇,這對於長久待在三和的人來說並沒有什麼稀奇,只是每一次發生都會給無聊的生活增添一點樂趣,大家還親切地稱這些跳樓的人為「跳樓哥」。
前一次跳樓事件發生後,市場管理者就封閉了從公廁到三樓的通道,這次跳樓青年只得坐在二樓的露臺上,不停地指著另一家中介喊叫著:「xxx中介是最黑的中介,騙了我的身份證,把身份證還回來!』,從他的喊叫聲中可以得知事件的起因是身份證被騙。原來,「跳樓哥」通過中介選擇了一份合適的工作,交了身份證,被告知中午11點半在某家人力公司集合點名。等到11點半過了,他才趕到集合處,沒發現有人點名,又找不到招工者,遂以為身份證被騙。在受到他人蠱惑的情況下,他跑到人力公司二樓的露臺,以跳樓姿態吸引市場管理者和警察的關注,認為只有這樣才可能妥善解決問題。後來得知,事件真相是招工者在規定時間內沒有找到「跳樓哥」,他自己也沒找到招工者。跳樓事件發生之時,招工者正帶著報名去工廠的其他青年上車,也在找他。
一個誤會又導致了一場跳樓鬧劇。可是,這次「跳樓哥」的表演性質極強,他一隻手緊緊抓著二樓露臺的護欄,另一隻手揮舞著,指者人力公司大喊:「xxx中介是最黑的中介。」可他的喊叫聲完全被淹沒在人力市場的嘈雜聲中,路過的人很難注意到他,直到站在對面的三和青年指著他喊「有人跳樓了」,大家才紛紛順著指示的方向看去。
有位三和青年發現,跳樓哥所處的樓層只是二樓,又沒有表現出真正想跳的姿態,就說:「我在老家從二樓高的地方跳下來很多次,什麼事都沒有。」轉身繞過駐足觀看的人群,走開了。此時,正值中午時分,人力公司門前聚集了很多攜帶行李、準備進廠的務工者,他們準備被點名、安排車輛奔赴各大工廠的崗位,在無聊的等待中,觀望鬧劇的人並不比上次的少。
率先匆匆趕來的還是巡邏的協警,來到之後觀察周邊情況,疏散站在樓下的人群。見到協警跑過來,彩票店和小超市裡的青年和上次一樣跑出來湊熱鬧。警察也從警務室趕來了解情況,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警方並沒有安排任何防跳樓的設備,也沒有聯繫急救人員,更沒有驚動消防隊。在處理事件的過程中,還不時地有人從窗戶下經過,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抬頭看了看,說了句「別跳下來砸到我」,之後迅速離開。只見聚集的三和青年中有人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說:「又是他。」然後微笑著走遠了。
由於料定事態不會有什麼重大發展,聚集的人群漸漸散去。不一會兒,僅有不到50人繼續圍觀。這時,一位協警帶著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走過來,這正是「跳樓哥」口口聲聲喊的那個「黑中介」。警察陪著中介上樓與「跳樓哥」交涉,「跳樓哥」見中介拿著身份證過來,主動離開了二樓露臺邊的位置,跟著警察一起去警務室說明具體情況。隨後,圍觀的幾十個青年也有說有笑地各自散去,又一場跳樓鬧劇就此落幕。
三和青年對於跳樓事件的看法與其說是無奈,不如說是有一種自知之明,反正除了跳樓之外,他們能夠發出聲音的渠道實在有限,屢次的跳樓成為一種鬧劇,成為無奈之下的三和青年以極端抗爭方式進行的表演。這次跳樓鬧劇之後,一名協警說,被帶走的「跳樓哥」本是不願意跳樓的,只是在別人慫恿下才做出了這樣的事,還拿了別人30塊錢。警務室在中介歸還身份證後,又給「跳樓哥」買了一頓飯,就放他走了。
可能是為了杜絕此類事件再次發生,龍華街道的辦公人員至三和青年跳樓的地點了解情況,給出的意見是儘快給能進入樓層的通道、走向跳樓窗戶的通路設置障礙物,封死出口,並沒有想到如何通過治理「黑中介」來從根本上解決三和青年的問題。
連續發生跳樓事件之後,跳樓哥的表演為其他掛逼青年帶來一些「啟示」。他們調侃說,如果連續幾天沒做日結沒錢吃飯,就可以上演跳樓的戲碼,不會受到任何處罰,警察還給買飯吃。即使被拘留幾天也挺好,有地方睡覺,有地方吃飯。比如下面這段三和青年間的對話:
「叼毛,請我吃飯吧,三天沒吃飯了。」
「還沒到飯點,等到了飯點咱們一起去跳樓,不用花錢就有飯吃。」
簡單的調侃體現出跳樓鬧劇對三和青年的影響是多方面的:一方面,他們明白混吃等死的人不會引起社會的關注,要想引起關注必須採用極端手段;另一方面,跳樓只是表演,而不是真的拿命討公道。所以,有三和青年這樣評價跳樓的真相:「我們只能靠跳樓活著。」
【註:「掛逼」,是三和青年使用頻率最高的詞彙,意涵非常豐富,可以用來描述自身和他人的狀態,以及用來形容任何事物。掛逼程度最高的就是死亡,如某某「大神」掛逼了;程度低一點的,就是有些人因為犯事被公安帶走;最基本的需求滿足不了,沒錢吃飯、住宿,也是掛逼,有時可能是短暫的,一旦有了一點錢,掛逼狀態就會消失。最末一種情況是三和青年最常使用的。
「掛逼」後接名詞,用來表示市面上能買到的最廉價的生活用品,比如:2塊錢2升的清藍「掛逼水」(也稱「大水」)、四塊錢一碗的清湯「掛逼面」、五毛錢一根散賣的「掛逼煙」、一塊錢一塊的「掛逼水果」、十五塊錢一晚群居宿舍裡的「掛逼床位」,「掛逼保安鞋」,「掛逼手機」等等。】
——完——
感謝新經典為正午提供版權。
《豈不懷歸:三和青年調查》,田豐 林凱玄 著,新經典·琥珀 | 海豚出版社,2020-8
題圖:深圳龍華三和職介中心。來源: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