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林洗桐圖(國畫) 明 崔子忠 |
原標題:不貴不賤 不垢不淨
「洗桐」一詞出自「元四家」之一的倪瓚遣家中書傭擦洗梧桐一事。《石渠寶笈三編》《御書房》同著錄有《雲林洗桐圖》,歷代畫家從明朝崔子忠、陳洪綬,到近代李可染、傅抱石皆繪有此圖,用以隱喻精神世界的獨立、高貴甚或潔癖。
倪瓚,工書,擅詞翰。淡名利,性狷介,孤高自許,人稱「倪高士」。元末他散巨款造園林,築清秘閣、雲林草堂、朱陽館、蕭閒館……其中清秘閣是他藏蓄古書畫的地方,他還在清秘閣院子裡種望不到邊的樹,以此給自己起了個號,叫雲林。想來,這如「雲林」般數不清的樹,應該不止梧桐,但云林以「洗桐」聞名。
故事是這樣的:「晚年避地光福徐氏……雲林歸,徐往謁,慕其清秘閣,懇之得入。偶出一唾,雲林命僕繞閣覓其唾處,不得,因自覓,得於桐樹之根,遽命(奴)扛水洗其樹不已。徐大慚而出。」也正因此,「洗桐」成為文人潔身自好的象徵——元末常熟人曹善誠慕其意,在宅旁建梧桐園,園中植梧百本,居然朝夕洗滌,名「洗梧園」;後明文徵明也有《桐蔭立杖圖》,繪碧梧兩株,高聳半天;清康熙帝還有「洗桐山房」寶璽,都取其中之意。
治土俗油膩的好方子
如崔子忠這畫中所題:「古之人潔身及物,不受飛塵,爰及草木。」在古代,梧桐又名青桐,科屬佳木。青,清、澄也,是個好字兒,與心境澄澈、一無塵俗氣的名士人格精神同構,如《世說新語》裡用「清鑑貴要」誇王羲之。也就是說:青桐代表不油膩,不像現在更多人喜歡油膩的東西,越是買得起的越油膩。此外,像《詩經·大雅》所載:「鳳凰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所謂「家有梧桐落鳳凰」,鳳凰的高貴,使得梧桐借光成為聖雅的植物。
看崔子忠此畫,拋卻淺絳,氣息上有幾分倪畫感受。畫中桐葉淡於背景,如溫潤之玉。有趣的是,中國傳統繪畫中闊葉樹的畫法包容性強,似乎很多闊葉樹都可以畫成那個樣子。因此,用古時的畫法來判斷梧桐到底長什麼樣也不科學。但即使用現在的百度圖片搜索,「梧桐樹」概念也不準確——法國的懸鈴木、老宅子邊的泡桐,都顯示說是梧桐。只是,懸鈴木過於西方式洋氣,泡桐卻是山野式輕賤,都並無法與文人式清愁及做古琴的所謂名貴材料聯繫在一起,更不能騙自己,還有個鳳凰一樣的鳥類,棲息在那裡——理性往往讓人活得失去了想像力。
文人之相輕與相惜
雲林畫畫,傳雲林也有《洗桐圖》。此後,繪畫、雕刻出現了各種版本演繹的《洗桐圖》,明末清初的崔子忠只是其中一個。但此人畫風清剛絕俗,與以清高標詡的「倪迂」堪為同道。所以,雲林選桐樹來種、找梧桐來洗,崔子忠又選「雲林洗桐」的軼事來畫,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意思。文人相輕也相惜,隔著朝代或時空,後人常常找個古代或同代年齡較長的同類抱個團、取個暖,捂捂心口窩,有偶像的作用。
再者,自古以來文人的弱點與痛處在於「窮酸」二字,不然一個孔乙己也不會一直寒磣到現在。但云林不一樣,家世顯赫,不用背「窮酸文人」自卑或他卑的心理包袱。所以,即使足夠窮酸的文人也喜歡把自己的偶像說成雲林,似乎瞬間有一種不窮酸的感覺。有趣的是,反過來,元代時江南的有錢人喜歡把有沒有收藏雲林的畫來評判對方品位高低——所以,雲林的存在,可以用來安慰窮酸,也可以包治土俗,「用處」較廣。
「非梧桐不棲」的儀式性固執
《莊子·秋水篇》中有一則「惠子相梁」的寓言,說有一種鸞鳳一類的鵷雛鳥,只棲息在梧桐樹上,只飲甘美如甜酒一樣的泉水,只吃竹子結的果實。沒有吃的,就餓一餓,再沒有吃的,就餓死——莊子視相位為「腐鼠」,這隻高潔清白的鵷雛擺明是莊子的自喻,梧桐這一審美意象也成為高人所處的典型環境表徵。
這種標籤與歸納,其實是把摸不著的意識轉變成看得見的儀式感,但就潔癖一項而言,雲林如這「小鵷雛」般固執而強烈,他不是常人把桌子擦乾淨,椅子擦乾淨,地板擦乾淨,把書碼整齊就完事了,因為這樣的乾淨太常規,常規的東西沒突破,也許能表現但至少不足以。而是,去,把我院子裡的青桐都給我洗乾淨!
似乎,世人總在活一種儀式感。像雲林一生「黃冠野服,浮遊湖山間」一樣,崔子忠把自己也活成了一種儀式——人說他孤高自重,凡以金帛求其詩畫者一律拒之門外,在崇禎十七年甲申明亡時,因不事二主,貧餓而死。這種儀式感,帶有執拗地不將就。可能,這世上固然有太多人拼命想把事情做得完美,卻也有那麼一些人,把自己弄得更糟糕不過。不知文人忽然不窮酸了,是否也會讓人失落?
雲林的潔病,應該沒有哪個能比,也因此人盡皆知。所以,無論他把自己作成個什麼樣,看客也見怪不怪。只是雲林最後竟然溺死在糞坑了,應該不是誰都能想得到。
是否,誰的此生,都不貴不賤、不垢不淨……
(責編:魯婧、王鶴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