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堂(蘇海強)
▲祝枝山草書《摸魚兒》詞立軸及謝稚柳題籤
他可能是書法史上最醜的人。因長相奇特,他經常自嘲醜陋;又因右手生有六個指頭,他自號枝山;或因為醜,他在電影《唐伯虎點秋香》裡經常被風流瀟灑的唐伯虎戲弄於股掌之上。
然而,他醜的外表下,卻有一個美的靈魂。他是明代著名書法家、明代「江南四才子」之一、他的書法被人稱為:「枝山草書天下無」」國朝第一「「天下書法歸吾吳,祝京兆允明為最」。
他叫祝允明,號枝山,因做過應天(今南京)府通判,人稱祝京兆。
那麼,「國朝第一」「天下無雙」的他的草書,在歷史上究竟處於什麼樣的位置?我們不妨順著這幀《摸魚兒》詞立軸,去找找他在書法史上的坐標。
第一節
這幀《摸魚兒》詞立軸,草書,紙本,縱72.2釐米,橫26.3釐米,署名「枝山」,鈐有」枝指道人「朱文方印、「祝允明印」白文方印。右下角蓋有吳湖帆鑑藏章「湖帆審定」朱文方印。有謝稚柳題籤:「祝枝山書摸魚兒詞。稚柳題。」
▲《摸魚兒》詞立軸署款、鈐印及吳湖帆鑑藏印
先來欣賞一下這首詞作:
並輕舟,與君商話,且收掌中鉤釣。天空水闊風光美,摸得魚兒多少。卻堪笑,痴呆老,得魚又向波中倒。釣還有道,在不淺非深,莫遲休急,更要收綸早。還聞說,此處越兵來到,亡吳蹤跡堪吊。只今淡水清如玉,還是越池吳沼。君且道:人間世,功名爭似安閒好。且開懷抱,便鮮煮肥鱸,滿傾香酒,萬事醉都了。
蘇臺即姑蘇臺,故址在今蘇州南郊姑蘇山上,位於石湖風景區,西依上方山,東瀕石湖,山水相間,環境絕佳。公元前505年,姑蘇臺始建於吳王闔閭,後經夫差續建,歷時五年乃成。建築極華麗,規模極宏大,耗資龐大,以供吳王夫差奢靡、娛樂。就在吳王夫差花天酒地、窮奢極欲的時候,臥薪嘗膽的越王勾踐佔領吳國城池。吳王夫差逃至姑蘇山上,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求和未成,無奈自刎而死。姑蘇臺被越兵付之一炬,成為一片廢墟。
兩千餘年後,明世宗嘉靖二年癸未(1523年)三月,祝枝山用八個詞牌,為蘇臺八景填詞八闕,即「蘇臺八詠小詞」:《蝶戀花·虎阜晴嵐》《點絳唇·蘇臺夕照》《八聲甘州·上方春色》《憶秦娥·包山秋月》《摸魚兒·越溪漁話》《憶王孫·甫裡帆歸》《西江月·橫塘曉霽》《尾犯·寒山晚鐘》,這首《摸魚兒》詞就是其中之一《摸魚兒·越溪漁話》。
在《摸魚兒》詞中,作者描繪了一幅和漁翁對話的場景:越溪上,風光優美,天高水闊。作者將自己的遊船和漁船併攏,對漁翁說,請收了手中釣竿,我們說說話吧。見作者問釣魚收穫,這漁翁真是笨拙老邁得可笑,他竟然把釣上來的一簍魚又全部倒進了河裡。末了,他還津津樂道說起了釣魚的道道來。他說,下釣要選擇河水不深不淺的地方,起竿不能太遲疑也不能太急躁,時機要把握得恰到好處。作者插話道,聽說越王勾踐的軍隊曾打到這裡,這裡還有吳國滅亡的遺蹟可供憑弔。但現在這裡早已物是人非,哪還有當年帝王功業的絲毫遺蹟?只剩下越溪的這一汪清水依然如碧玉一般澄澈。漁翁卻說,人生在世,那些功名富貴怎比得了平安逍遙。我只管放開懷抱,吃著剛煮的鮮美鱸魚,喝著滿杯的醇香美酒,不醉不休,至於那萬千鳥事,都讓它們見鬼去吧。
這闕《摸魚兒》以兩人對答成詞,有描寫,有敘述,有議論。既有人物形象刻畫,又似有人物心理描寫,還有故事情節鋪排。雖是詞,但像散文,也像小說。通過人物各具身份的對話形成對比——一個糾結於功名的作者和一個放浪於山水的漁翁的對比,人物形象呼之欲出,詞意暗含其中。詞的開頭是作者笑漁翁「痴呆老」,詞的結尾卻是漁翁笑作者「看不穿」。通過對話的深入,作者隱隱有了一種臨淵羨「漁」的況味,從而流露出一絲歸隱的情愫。
據日人藤原有仁《祝允明年譜》載,明孝宗弘治十七年甲子(1504年)秋,四十五歲的祝枝山書《詠蘇臺八景小詞》;明世宗嘉靖二年癸未(1523年)三月,六十四歲的祝枝山作《蘇臺八詠小詞》。《詠蘇臺八景小詞》和《蘇臺八詠小詞》文字雖略有不同,其實說的是同樣的八首詞作。據此不難推斷,這八首小詞應為祝枝山得意之作,因為「得意」,他一生曾多次書寫;這八首小詞應作於1504年秋或稍早時候。
祝枝山十九歲中秀才,五次參加鄉試,才於明弘治五年(1492年)33歲那年中舉。此後,他七次會試不第,便乾脆絕了科舉念頭,以舉人選官。在正德九年(1514年)55歲那年,授為廣東興寧縣知縣。嘉靖元年(1522年)63歲,轉任為應天(今南京)府通判,一年後64歲時稱病還鄉。
以上可知,45歲時正是祝枝山執著於科場試圖考取功名而反覆不得的時候,《摸魚兒》詞表達的正是其時對科舉「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矛盾心理。
第二節
祝枝山草書變化多端,即使時隔三、四年書寫相同內容,面目也會有變化。清人王澍就曾說:「有明書家林立,莫不千紙一同。惟祝京兆書變化百出,不可端倪。」為此,我們不妨比對一下祝枝山書於43歲的草書《前後赤壁賦》、書於48歲的草書《宋玉釣賦》、書於61歲的草書《自書詩卷》、書於63歲的草書《荔枝賦》的區別,以推測這幀《摸魚兒》詞立軸大致的書寫時間。
▲祝枝山草書《前後赤壁賦》及局部
通觀祝枝山43歲的草書《前後赤壁賦》,起筆多方筆,大量將筆畫縮短成點,通篇以點、短線、直線為主。畫面震撼,讓人看到的是密雨驚風、飛砂走石;節奏強勁,讓人聽到的是擂鼓敲鐘、黃鐘大呂;情感激越,讓人感受到的是激情澎湃、神採飛揚。欣賞這幀《前後赤壁賦》手卷,就像欣賞貝多芬《命運交響曲》。隱現的是祝枝山在科場屢試不第、屢敗屢戰時期放曠不羈、不屈不撓的人生。
▲祝枝山草書《宋玉釣賦》 (局部)
從43歲到48歲時,又是五年過去,科場屢戰屢敗的祝枝山,顯然已沒了五年前的銳氣。這在草書《宋玉釣賦》中表現為,圓筆增多,曲線增多,點和短線減少,線條力度明顯趨弱。而且,筆畫與筆畫間、字與字之間略顯拖泥帶水的牽絲增多,顯示出其時祝枝山對科場的厭棄以及由此表現出來的人生疲態。
▲祝枝山草書《自書詩冊》整體及局部
61歲的祝枝山,已在七品縣令任上摸爬滾打6年,兢兢業業的工作卻因不善也不願阿諛逢迎而不得上司賞識,官場的蠅營狗苟應已漸次看透,人生漸至達觀。這一年的草書《自書詩冊》中,四十多歲時以點、短線、直線為主的特徵已被以長線、曲線為主所取代,先前的那種節奏感勁爆的特徵也已被韻律感十足的特徵所取代,先前緊緻的筆道也變得鬆弛。
▲祝枝山草書《荔枝賦》局部
64歲,這一年,祝枝山告老還鄉。沒了官場的紛紛擾擾,沒了俗事的牽牽絆絆,祝枝山在書法上好像迎來了第二春。表現在這一年書寫的草書《荔枝賦》上,仍延續了61歲《自書詩冊》長線、曲線為主的特徵,但用墨更加清朗,行筆再趨勁健,氣息更加溫淳。
▲祝枝山草書《摸魚兒》詞立軸
由此,筆者推斷,這首《摸魚兒》詞雖作於祝枝山45歲前後,但這幀《摸魚兒》詞立軸,應該書寫於他64歲稱病還鄉之後。其時,祝枝山心裡已經徹底悟出了老漁翁「功名爭似安閒好」「萬事醉都了」的深意,萬千鳥事已經拋開,功名富貴已然放下。故其筆下,既不拘泥於運筆的中鋒側鋒,也不膠著於用墨的輕重濃枯。而是隨意所適,縱橫自如,修短隨化。非常自然地以筆畫粗細和墨色濃枯形成節奏,以幾乎清一色、或長或短的曲線形成韻律。故此作雖是草書,卻無半點汪洋恣肆的張揚,反有幾絲雲淡風輕的閒雅。如果說,詞中漁翁的那種「萬事醉都了」的灑脫,還只是作詞之初祝枝山的一個夢。那麼,書寫此作時,祝枝山成了漁翁,漁翁就是祝枝山,這種灑脫也已成了他的一種自然本能。而當年的那種臨淵羨「漁」心理,已幻化成此時的滿紙魚悅。看著那一根根或粗或細的線條,我們又安知那不是一尾尾歡快遊動著的魚?
第三節
明代書法大致分為三個時期:
初期,以「館閣體」為關鍵詞。剛得天下的朱明王朝為加強統治,極力推崇孔孟之道、程朱理學。由於思想受到鉗制,以筆畫停勻、結構周正、墨色烏光、一字萬同為特徵的館閣體風行一時。沈度、沈粲時為顯貴,館閣體祖師沈度更被皇帝贊為「我朝王羲之」,不會館閣體的士子甚至「官途」無望。士子們為求仕進,紛起效仿,致使這一時期的書法整體表現為僵化呆板、平庸俗氣,幾無藝術審美可言。
中期,以「個性」為關鍵詞。明代中葉,社會日趨穩定,文人士大夫衝破「理學」的禁錮,開始追求個性解放,以「致良知」「知行合一」為宗旨的王陽明「心學」應運而生。與此相應,書法家們主體精神覺醒。他們在繼承魏晉、唐宋諸家的同時,開始追求個性意趣,書法由此向藝術回歸。陳獻章、祝枝山、文徵明、唐伯虎、王守仁、王寵等人成為其中代表人物,文徵明的「吾以此自娛,非為人限」,唐伯虎的「神時獨遊天地外」之主張,無不強調自我,張揚個人主體精神。
晚期,以「浪漫主義」為關鍵詞。明萬曆年後,資本主義在社會萌芽,思想解放成為潮流,「心學」與市民意識融合,加上西方傳教士的到來,衝破傳統權威、反對教條主義成為晚明社會新風尚。受此影響,晚明書法呈現出浪漫主義特徵,書風「尚態」。隨著高堂大構的明式建築的發展和紙、絹等材料製造的進步,書法創作也有了三大變化:書寫由「坐著寫」變為「站著書」、形式由「小尺幅」變為「巨軸書」、欣賞由「掌中讀」變為「壁上觀」。董其昌、王鐸、張瑞圖、黃道周、倪元璐、徐渭、傅山等成為這一時期的代表書家。
書法史上,有著帖學和碑學的區分。按照通常的說法,碑學一指研究、考證碑刻的時代、體制、源流、文字和拓本真偽的學問,始於宋代,如歐陽修撰有《集古錄》、趙明誠撰有《金石錄》、郭宗昌撰有《金石史》。二指崇尚碑刻的書法派別,起源於清嘉慶、道光間,經鄭燮、金農發其機,阮元導其源,鄧石如揚其波,包世臣助其瀾,始成巨流。如馬宗霍在《書林藻鑑》卷第十二綜述中就說:「嘉道以還,帖學始盛極而衰,碑學乃得以乘之。」
筆者以為,碑學書法真正「發其機」者當屬明末王鐸、傅山諸公,而讓他們「發碑學書法之機」者是明末文人篆刻的興起。白謙慎在其《傅山的世界》裡就說出了文人篆刻對書法的影響,他認為傅山筆下的漲墨現象就來自文人篆刻追求金石氣的影響。
白謙慎所說的金石氣,正是碑學書法區別於帖學書法書卷氣的典型特徵。竊以為,從這個意義上說,碑學書法的概念應該由「崇尚碑刻的書法派別」改為「崇尚金石碑刻的書法派別」。因為,如果把碑學局限於碑刻,則勢必將殷商甲骨、三代吉金等金石氣十足的文字,排除在碑學書法之外。顯然,這種提法是不全面的。由此也可知,康有為、馬宗霍、張宗祥、沙孟海等人關於碑學書法或為北碑、或為北碑和秦篆漢隸碑刻、或為北碑唐碑的說法,顯然太過膠著於一個「碑」字了。
在以上描畫出的書法史坐標圖中,我們不難發現,祝枝山的坐標點處於帖學行將衰微、碑學即將萌芽的模糊地帶。只是,所處地帶雖然模糊,他在書法史上的地位卻是清晰的。愚以為,祝枝山是繼張芝、王羲之、王獻之、孫過庭、張旭、懷素、黃庭堅等人以來的又一位草書大家。他之後,雖然還有王鐸、傅山憑草書成就可以進入「草書十大家」行列,但是,王鐸、傅山及其後的草書大家的草書,無不融入了金石氣,已不是純帖學意義上的草書。
如果把純帖學意義上的草書稱為古典主義草書,那我們完全可以說,祝枝山草書,是古典主義草書的最後一曲絕唱。而這幀歷劫數百年得以流傳至今的《摸魚兒》詞立軸,無疑是這曲絕唱中的一個重要音符。
(審讀:喻方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