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去小區超市買幾樣小菜。大霧茫茫的天氣,忽然想走路了,順勢拐至北門甬道。
自疫情之後,好久沒有走路了。
甬道北面是荒坡、溝渠。大片蘆葦直立原地,遍身灰褐,被雷電燒焦似的一派枯葉相。香蒲最美,近半人高,色至絳黃,仿佛從未蒼老,一生都是簇新而窈窕的,被寒霜浸過冷風拂過,卻黃得如此深刻有內涵,看不夠。蓼、千屈菜、芒草,該枯的,一齊枯了,一叢叢,各自為政。透過茸茸大霧,若隱若現,一樣樣,都蠻好看的。
這世間的一切植物,為何美?因為自然、天生、不做作,還真摯。
甬道兩旁白楊的葉子逐漸冒出新綠,高聳入雲的樹杈間盤踞著數個馬蜂窩,巨大的橢圓形的堡壘,頗有壓迫感。
鳥窩也是有的,三三兩兩,對著天空敞開著的。
溝渠蘆葦叢,糾集著無數灰喜鵲,呼啦啦,穿梭來去;烏鶇,也有的,少,寡不敵眾,比不過灰喜鵲那麼張揚,同樣快速飛過,仿佛追趕什麼又追不上,頗有一點點的落寞之情。
遇到一對喜鵲夫婦,大抵還是前年我晨跑時遇見的那對吧。夫妻倆站在同一棵白楊樹上,面面相覷,嘰嘰喳喳商量著什麼,莫非又要為孵蛋選址了?男喜鵲的穿著打扮以及倜儻清正的神態,較之女喜鵲,更勝一籌。男喜鵲渾身散發的那種藝術氣質,註定是個指揮家,拖曳著一身悠長的燕尾服,適合站在樹巔,迎著寒風指揮莫扎特第四十一交響曲——《朱庇特》。它眼界下的香蒲啊,蓼啊,蘆葦啊,紛紛化身為維也納愛樂樂團各個樂器手。
我一直受頸椎毛病困擾多年,正被這對喜鵲夫婦吸引,停下來,多仰仰頭,觀瞻它們。我仿佛歇息於曠野,除了無邊風聲,耳畔便圍繞這對喜鵲的絮語。相互也不急的,一直在溫存地商討著,該銜來什麼樣子的樹枝什麼樣子的草根,最關鍵是要選好堅固的位置,不然,一陣風來,整個窩勢必有被掀翻的危險。嗯,位置是重中之重。
吹面不寒楊柳風,我仰著頭,翕張著嘴,聽得津津有味,而腦海裡浮現的,正是莫扎特的第四十一交響曲,越看男喜鵲,越像指揮家哈農庫特——這並非冒犯,因為我唯一只聽哈農庫特指揮的莫扎特第四十一交響曲。
這樣蝸居在家的上午,總是要將電腦打開,一首一首地放交響樂,有了這樣隆重的陪伴,我做起繁瑣如一的家務來,便不覺得煩躁,漸漸的,獲得了安寧。
這麼多年,還是喜歡拉赫瑪尼諾夫、柴可夫斯基,無論是交響曲,抑或鋼協,我都喜歡他們。每當旋律乍起,便深感溫暖,縱然孤身於遼闊海洋,也不覺靈魂的孤單。但,每次,最不能聽蕭士塔高維奇的第八交響曲,蕭士塔高維奇的音符令人恐懼、窒息,而當下的我,更是陷入到對於不曾確定的未來的恐懼中。
聽莫扎特的第四十一交響曲,猶如置身聖誕夜,溫暖密集的音符,佻躂而來,上下飛旋,帶著使命,感染每一人的靈魂——每一個活著的生命,都要快樂,都值得快樂。雖然我的童年從未擁有過蛋糕、紅襪子、聖誕樹這樣的奢侈品,但,被莫扎特的第四十一交響曲瀰漫著,包裹著,也一樣快樂。
快樂是可以感染人的,每一個小小的人,都可以通靈地活過,並且活得深刻,不為冰雪嚴寒所覆蓋。
在莫扎特的音樂氛圍裡,小我會覺知被這個浩瀚而宏大的世界認真接納過了,似乎每一寸肌膚都流淌著蜜意,是橘黃色的光,籠罩著世間所有的你我。
原來,我們是配得上美好的啊。
走路結束,回家來,動手挑蝦線,南美速凍蝦,蝦黃豐富,雜拌薑絲清蒸,蘸醋吃,可口;再去陽臺,將前陣買回的一小塊鹹肉割下一半,炒青蒜;再將平包菜一片片折下,手撕。五花肉切成薄片,爆炒之,也可口。
做這些瑣瑣屑屑事,情緒不再低落。
記得有「好事不如無」的說法。內心安寧,勝過一切,哪怕外界紛擾。所謂內心安寧,不正是心裡無事嗎?
心裡無事,是生命最好的狀態。(錢紅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