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節前夕,韋恆又乘公交車抵達正在建設的大興國際機場,然後徒步3公裡,穿越障礙物密布的工地,來到一片黃土飛揚的空曠區域。「公司讓拍一些照片記錄那裡的春意」,他放眼望去,仿若置身荒涼的戈壁,「哪有春意,只有擋土用的綠色無紡布」。
當時29歲的韋恆沒想到,一年多之後,他的夢想——一座「亞洲單體最大」機庫,就在這片荒地上拔地而起;韋恆的同事,30歲的賈祖帥也沒料到,為了這個飛機的「4S店」,他把家從北京西北四環搬到了60公裡以外的大興國際機場附近;而提起建機庫,這群年輕人裡情感最複雜的當屬曲承寶。他回味夢想的香甜時,忽然抬手捋了一下自己光亮的前額,笑道:「其實我以前頭髮挺多的……大興機場拉高了我的髮際線……」
曲承寶是航空工業集團所承接的大興國際機場配套設施三大項目的「設計總包」,主持大興國際機場中國南方航空公司機務維修設施項目(簡稱「南航機庫項目」)、空防安保培訓中心項目,以及航食配餐項目工程,2017年接下這個任務時,他34歲。賈祖帥是南航機庫項目的主建築設計師,韋恆是結構工程師。
一
從一開始,大家就知道,給大興國際機場建配套設施必得嘔心瀝血。
其中最讓人無法入眠的就是南航機庫項目。除了工期緊,機庫這種建築的使用要求本身就存在矛盾——又要結實,又要空曠。
一方面,這個飛機「4S店」比汽車「4S店」大得多——機庫南北長405米,東西進深100米,屋蓋約相當於5個足球場那麼大。更特別的是,屋蓋上要懸掛各種可移動的飛機維修設備,屋蓋本身和這些設備加起來有700多輛小汽車那麼重。所以機庫必須足夠結實,尤其是屋蓋,得撐得住。
另一方面,飛機飛在天上才能創造價值,在機庫內保養的時間被嚴格控制,所以機庫能同時容納的飛機越多越好。這就要求機庫內部不能用柱子承重,門口也得儘量少加柱子。
「如果機庫大門口少放一根柱子,可以多爭取1個維修機位,這相當於每年多創造大概3000萬元產值。」趙伯友計劃只在門口處放一根柱子,柱子一側跨度是222米,另一側跨度是183米。他是南航機庫項目的結構專業總師、韋恆的師傅,一位頭髮花白的「70後」。
但門口只放一根柱子恐怕屋蓋中部會掉下來,加上門口上方8.5米厚的大橫梁也頂不住,趙伯友想發明一種新的承重結構,把壓力分流出去。
「天哪,好難!」當趙伯友告訴韋恆要設計一個「亞洲單體最大」的機庫時,韋恆的每個腦細胞都往外冒問號。怎麼用最細的骨骼承受最大的重量?
趙伯友提出用「W」形斜桁架分流壓力的設想。在222米跨度那側,他計劃在機庫大門上方的大橫梁與大門對面的機庫牆立柱上搭4條較細的斜梁,形成「W」形,這樣可以縮短傳力路徑,讓細斜梁幫忙撐起屋蓋。
但科學往往是理論看起來都對,實踐起來都不對,更痛苦的是大家也找不到問題出在了哪兒。
「怎麼算也算不出來!」 韋恆負責「W」斜桁架方案的測算,但無論如何結果都不符合趙伯友的設想——「W」斜桁架沒有發揮它應有的作用。
眼看投標日期臨近,韋恆喝著人參口服液,天天熬到深夜。趙伯友也動手在電腦上算起來。他倆回家順路,已經走到韋恆家樓下,趙伯友又拉住他:「咱們再走一段兒,百米之內,必有靈感!」然而並沒有。
大家幾乎放棄創新了,準備犧牲經濟性和實用性,出一個傳統方案。夕陽西下,趙伯友無精打採地往椅子上一靠,仰天長嘆「算了」。突然!靈光乍現:斜桁架沒有發揮作用,會不會是因為它們被淹沒在了屋蓋裡,「沒有得到應有的鮮花和掌聲」?!果然,把「W」斜桁架以外的屋蓋變薄之後,它們的支撐作用就顯現了出來。
夜裡12點多,南航機庫項目總監梅寶興接到了趙伯友的電話,顫抖的聲音傳來:「算出來了!」
二
項目籤合同那天,曲承寶和一眾青年骨幹也去了現場。那時他的頭髮又黑又厚,煥發著年輕人特有的生命力。
但一見隊伍太年輕,「甲方領導表情很嚴肅,把我們叫過去,挨個問工作了多久」 。其實曲承寶心裡也有些沒底。曲承寶的直屬領導王永寧估算了一下,當時團隊的平均年齡不到35歲。而梅寶興又斷定,這場戰役將是「時間緊」「任務難」。
2017年4月投標,2019年9月就要交付使用,「得把工期壓縮一半」。
曲承寶做了一張近一米長的工作清單,把團隊裡10個專業的工作進度細化到天。每天晚上9點,各個專業負責人開會,完成一項工作就在清單上打勾,完不成繼續幹,「問題不過夜,9點鐘又是一個新的開始」。3個月的時間,他們完成了全部設計圖紙,其中施工圖紙有3200多張。
曲承寶這才從「雞血狀態」裡緩過神兒來,「發現早晨起來枕巾上頭髮很多,洗頭時好像一碰就掉」。
然而畫好圖紙只是階段性勝利,施工又是另一場惡仗。技術、工期、成本、質量、安全……;業主、施工方、專家……這些事和人都在曲承寶的權責範圍裡。
孫悟空拔下毫毛能變出無數個自己,曲承寶薅盡頭髮也沒有三頭六臂。他每周有多一半時間,早晨6點從城裡出發,拉著一車兄弟奔向工地,晚上將近11點返程,不在工地的時間則被無窮無盡的討論和爭論填滿。
2017年10月正式開工之後,韋恆是第一位駐場代表。賈祖帥2018年接替了韋恆的工作,操心從圖紙到實物的一切細節。和斯斯文文的韋恆相比,賈祖帥看上去更像位搖滾歌手,不羈又灑脫。
賈祖帥天天長在工地上,乾脆就把家搬到了大興,還「私車公用」——今天車被釘子扎了,明天又讓鋼筋劃了。他也不往心裡去,駐場一年,車胎爆了5次,後保險槓被撞壞1次,全公司都知道他「開廢一輛車」。
在此之前,賈祖帥在辦公室畫了6年圖紙,而這次穿梭在飛沙走石的工地上,他才真正對「實際情況」有了深刻體會,比如定奪是否使用某種新材料,是件多麼複雜的事。
三
曲承寶和賈祖帥計算過,如果用常規保溫材料為機庫屋蓋鋪設保溫層,建成以後,巨大的屋蓋可能會下垂1米,那將導致飛機維修設備不能正常使用,「後期維護代價很大」。為了減輕重量,他們推薦使用一種新材料,連帶著也需要使用新工藝,這遭到了施工方和一些專家的「圍攻」,「每次開會必吵架」。
一些專家擔心新材料和新工藝的想法「太激進」「不安全」,而施工方強調這將會增加施工難度和提高成本。實在無法達成一致,最後曲承寶決定做一個1∶1的局部屋蓋模型,看實驗效果。
工作人員模擬14級大風,檢驗新材料做的保溫層是否會被風掀開,新材料通過了測試;評審專家還是不放心,有人又掏出自己兜裡的鑰匙,用力在保溫層上摳,試探材料的脆性……幾番考驗下來,大家最終認定了新材料的合理性。
在施工過程中,這種複雜的小環節太多太多,曲承寶每個月要和不同的人拍好幾回桌子。有天他碰到甲方,對方不問進度先驚呼:「半年不見你頭髮怎麼掉這麼多!」
「他非得送我一把梳子。」曲承寶有點哭笑不得,其實他也沒什麼心思搶救頭髮。
中間因為天氣原因不得已停工了一陣子,無形中又壓縮了工期,天氣好轉後他們立刻投入戰鬥,曲承寶最擔心的屋蓋主體結構提升環節越逼越近。
四
屋蓋主體結構就是機庫的頂棚,看起來有點像高配版的施工腳手架,鋼製的直欄橫檻閃著亮光。曲承寶擔心,一是因為這次採用了創新的「W」形結構設計,二是還採用了新材料和新工藝。
這個重達7000多噸的屋蓋先在地面拼好,再2米、3米地往上吊,每上升幾米都要靜置幾天,看變形情況。曲承寶的心也跟著吊了許多天,「如果產生不可控的形變就廢了」。幸而,並沒有。
2019年6月底,包括「亞洲單體最大」機庫在內的大興國際機場南航機務維修基地順利完成竣工驗收。該機庫可以同時容納12架窄體機,或3架窄體機加5架寬體機。
趙伯友發明的《一種大型寬體客機多機位維修機庫屋蓋斜桁架結構體系》獲得了國家發明專利。回顧過去兩年多的經歷,他不得不感慨「中國建造、中國製造和中國速度」的飛躍,「以前我們請外國人來設計機庫、用的是進口鋼材,現在我們自己設計機庫,每一塊主體結構鋼板都是國產的」。當然,他也驚嘆於年輕人的拼勁兒。
王永寧則驕傲地說:「我發現年輕人足夠承擔重任,包括最年輕的90後在內,有責任心、可信賴。」
經此一役,曲承寶雖然覺得有點對不起自己的髮際線,但總算是對得起大家的期待和重託。賈祖帥好像不怎麼在乎被曬黑的臉還能不能再白回來,反正他們還有更多仗要打。韋恆則把沒喝完的人參口服液,送給了當前更需要的同事。(記者 張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