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項潔擁有的四十六個包包都擺在地上,可以鋪滿一個15平米的房間。其中有聖羅蘭的鏈條包、迪奧的戴妃包、巴黎世家的機車包、羅威的三角包、蔻馳的限量花朵包、古馳的緞帶包…價格多在一兩萬人民幣上下,塞滿了二十多個柜子。
這些品牌裡面,項潔買得最多的是古馳,「光她家的緞帶包就買了四個,還有和包包同一個系列的高跟鞋。」她喜歡古馳偏年輕的設計風格,「不像另外幾個老歐洲藍血品牌,那麼沉悶的學院風。」還有幾個品牌是從來不買的——愛馬仕、普拉達和香奈兒,「愛馬仕鉑金包55萬一個,太貴。」至於普拉達和香奈兒,「我駕馭不了,感覺得像鞏俐那樣,個子高有氣場的女士才適合穿。」
這些包包,加上三十雙高跟鞋,和各種大牌衣服,令她120平的雪梨東區公寓不堪負荷,「怎麼收拾都覺得亂。」
除了這些,26歲的武漢姑娘項潔還擁有澳大利亞永久居民權、雪梨大學國際關係專業本科學位、雪梨科技大學營銷碩士學位、寶馬七系轎車、百萬澳元存款和一個億萬富翁的父親。
再加上嬌小可愛、長得像日本女團的外貌,從各個方面看,項潔都擁有讓人羨慕的人生。
但她不開心。
2016年,碩士畢業後,因為熱愛奢侈品牌,項潔應聘到蔻馳的雪梨機場店裡做導購小姐。
在澳洲,很多像她那樣家境優裕的華人留學生幹奢侈品導購,「一開始就是買買買,買得多了自然對這個行業產生興趣。」「奢侈品牌也喜歡招會說廣東話、普通話的中國員工,因為不誇張地說,現在澳洲一半的奢侈品牌銷售額都是靠亞洲客在撐著,而亞洲客的主力就是中國人。」
年薪扣稅後在五萬澳元左右(澳元與人民幣比率為1:4.8),按照項潔的消費習慣,這個收入也就夠她一年買衣服包的,存不了什麼錢,但是她樂意。
一周工作38小時,全程保持挺拔的站姿和親切的微笑,客人進來先寒暄一番,問問他們來自哪裡、出差還是旅遊,就雪梨與客人家鄉的風土異同交換意見,「要有話題聊,不能一上來就問人想買什麼,人家可能只是隨便逛逛。不管買不買,走的時候祝客人一路平安,旅途愉快。」不過這套細膩的服務標準常常用不上,因為——
「店裡每天忙得跟打仗似的,航班一落地,中國客人就像蝗蟲一樣進來掃貨」,澳洲一年有四次打折季,加上免稅退稅,算下來非常優惠——常常是國內價格的五折,所以店裡總是亂騰騰的,「忙完一個航班,要趕快收拾貨架,馬上下一個航班的人又進來了,烏泱烏泱的,明明是強調一對一服務的奢侈品店,做出了大賣場的感覺。」
忙就算了,問題是糟心事兒也不少,主要出在中國客人的表現上,「中國客人一般會成群結隊地進來,進來了就七嘴八舌,吆五喝六,強行插話,很吵,還會偷拿贈品,搶爆款包包,兩個客人一人一邊,扯一個包,那個場面…我們這兒好歹也是高檔消費的地方。」
「伺候大叔大媽買完東西,他們還會拉住我聊會兒,問我什麼學歷,工資多少,幹這個工作一個月能不能掙兩千塊澳元。」
「還有內地過來旅遊的縣長局長們,一進來就自曝身份,說剛買了十幾二十萬的勞力士,現在是來給小蜜買包的,翻譯出來白人同事都笑話我們,說你們中國人這麼明目張胆的嗎,沒法解釋都。」
「來給小蜜買包的男同胞不要太多噢,一開始還會驚愕,覺得同胞真是坦蕩,後來碰得多了,也就見怪不怪,直接問客人預算多少,然後在這個範圍內,選當下賣得最火的一款,顏色越豔越好。」項潔說。
還遇見過因為退不了貨撒潑大鬧的,「大叫大嚷,揪著我說髒話,揚言不給退錢就一天堵在門口,結果白人經理一過來處理,立刻老實了,小聲問我是不是故意找個洋人來嚇唬他。」
「別看中國客人買得最多,品牌對中國客人還挺瞧不上,因為旅遊團進來像搶貨的,代購進來像搞批發的,都是風捲殘雲一樣,所以品牌知道不需要為中國客人提供優質的購買服務,他們不在乎這個,都是土大款。」
臺灣客人也不比大陸客人好伺候,一次照例的接待寒暄中,來自臺灣某大學的教師旅行團對她抱怨起來,說他們使用酒店電梯,人還沒出去,就碰到一堆大陸人往裡面衝,「你們大陸人雖然有錢,但是素質不行,要靠你們這些新一代的大陸人去提醒他們、教育他們。」一直說大陸人素質不好,說了半個小時,氣得項潔差點喊保安,「所有的東西都問一遍價格,照一遍相,最後啥也沒買,走了。」
遇到過一對大陸母女,「超級有教養,問話輕聲細語,一直說不好意思、麻煩您了,最後只買了一個400刀的小包包,我都特別開心。」碰到這種大陸客人,項潔會熱忱地與他們分享品牌內部的優惠消息、自己長年買奢侈品的經驗,怎麼從五金、皮質、輕重、保養難度等各方面衡量一個包包,「但是這種客人太少了。」
除了同胞的麻煩,有時候還要面對白人的歧視。
一個白人姑娘,因為試皮帶沒有合適的尺寸,突然衝項潔發起脾氣,說「你們的設計很蠢,只給f**king chinese設計這些沒用的尺寸」,還有「為什麼店裡一半的員工都是中國人,為什麼澳洲到處都是中國人?」然後要項潔滾蛋,「我不要中國人為我服務」,當著她面把貨架給踹了。
白人姑娘被保安帶離門店後,白人經理讓項潔不要「take it to the personal or too serious」。
同樣是這個白人經理,曾經在季度會議前,指著桌上一盒附近超市買的餅乾對她說,「這麼難吃的餅乾只有你們asian才會吃吧」。店裡的華人女同事,去倉庫拿貨時從梯子上摔下來,暈倒在地上,這位經理不聞不問,「最後叫救護車的費用都是小姑娘自掏腰包出的。」
因為受不了這位領導,2018年初,項潔跳槽去了巴黎世家的雪梨旗艦店,繼續為奢侈品客人提供一對一的導購服務。她喜歡奢侈品,對這個職業充滿熱情,希望一直幹下去,成為副店長、店長,然後是經理、亞太區總部經理。這不是什麼奢望,因為亞洲客人購買力太強,澳洲奢侈品行業不少中高級職位是亞洲人在做。
不過,這樣的職業願景,在她父親眼裡,是「沒出息的表現」。
項潔說她父親是個「鳳凰男」,「湖北農村人,軍校畢業後在新疆建設兵團裡認識了我媽。」項潔媽媽則是高幹子弟——出身新疆兵團師級幹部家庭。早年項父靠她外公的關係接新疆的道路工程發家,後來雪球越滾越大,發展到房地產、玉礦、水利工程,事業重心也轉到湖北,經過多年經營,身家已在五億往上。
用她父親的話說,這個奢侈品牌導購就是稍微高級一點的商場導購員,本質上仍屬於社會底層職業,「沒啥地位。」
按照父親給她設計的道路,項潔拿下雪梨科技大學碩士學位後,應該回國到北京大學讀國際關係專業的博士——導師的門路都找好了。博士畢業後做大學老師或是研究員,然後在北大光華學院找個高材生談戀愛,帶回家一個能幫他做生意的得力女婿,齊了。
而項潔對於在辦公室裡做學術毫無興趣,「從小自由慣了,更喜歡和人打交道的工作。」而且,回國就意味著得參與自家的家庭事務,她忍受不了,「一鍋毒粥似的。」
項潔發來一張微信截圖,那是她和父親的小五的對話:
「負責我和孩子的生活就夠了,我不需要名分,就算找個人結婚,能保證對方愛自己一輩子嗎,這是童話,我不信。」
「不要名分,就可以理直氣壯做二奶,搶別人老公了?」
「你境界高,地位高,你當然不用這麼幹,我比不了!」
「你最好祈禱我下次回武漢不要被我抓到,我潑你硫酸,騷貨!破鞋!」
項父在外面有小三、小四和小五,以及四個年幼的私生子——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在他的「多子多福」的家族版圖裡,項潔——他唯一合法的婚生子女——只是其中一個「遲早要嫁出去」的女兒,「替他們項家傳不了香火。」
2015年初,因為姨夫的揭發,項潔和媽媽才發現了父親的貓膩,「在外面養女人、生孩子,都是他公司招的小姑娘,高中學歷,長得不錯,接受當小三。」
被發現後,父親沒有慌張,擺出堅實的理由——「項家要傳宗接代,而我媽不肯生二胎。」態度堪稱鐵板一塊,「想離婚分家產,我財產早就轉移了;要斷絕父女關係,不在乎,小孩有的是,不缺你一個。」
那段時期項潔多次崩潰,人生迎來至暗時刻,「想自殺,喝安眠藥、跳樓,我就是膽小,太怕疼了,才沒死成。」
「有一次過馬路過到一半,綠燈亮了,那個瞬間好像靈魂出竅,覺得要不就這麼給撞死了吧,然後就停在路當中了。是我朋友把我拖走的。當時把她嚇壞了。」
突然從獨生女成了「棄子」,屬於自己的生活被偷走了,項潔心裡憋屈,「我知道,全世界都有小三、二奶、sugar baby的現象,但是不能因為司空見慣,就認為它是可接受的,沒有什麼不對,是不是?可現實就是這樣,我和媽媽被拋棄了,卻拿這些人一點招兒都沒有!」
現在項潔就連看見LV包都有心理陰影,因為知道「爸爸最愛買LV,給他的小三、小四和小五」。
和父親的上一次說話是一年前,父女倆在越洋電話裡大吵一架。
父親給她的選擇十分明確,聽從安排意味著「他會給我錢,在國內過優渥的日子,想買啥買啥,將來他的財產也有我的份兒,當然大頭分不著,那是留給兒子們的。」「我作為長女,可能還得和他的私生子們做朋友,所謂一大家子兄弟姐妹,和樂融融承歡膝下,他追求這個。」
不聽話的話,那就留在澳大利亞,「萬事靠自己。」
沒怎麼糾結,項潔選擇了留在澳大利亞,自力更生,「不選擇獨立自由的生活,都對不起他栽培我留學多年。」「澳洲這邊沒有國內的特權和關係,沒有那種萬事安排好了、通行無阻的感覺,你就是個普通人,但普通人也能好好活著,沒人欺負你。」
澳洲人的年收入大部分在6到10萬澳元之間,多了會被課以重稅,「這是個中產階級為主的社會,富豪少,窮人少,福利保障好,生活壓力不大。」項潔準備在大洋另一邊的國家,重新建立屬於自己的人生。
入行兩年多,項潔對奢侈品有了新的理解,「奢侈品是為了upper class而誕生的,如果你覺得買大LOGO的奢侈品包包能讓你感覺有面兒、有錢有地位,你就不是奢侈品牌瞄準的upper class用戶。」
「在upper class看來,奢侈品不是虛榮,它就是自己消費得起的快消品,所以他們肯買那種不能洗的、穿過一次就要換新的衣服。而在奢侈品牌看來,每年趁打折季過來排隊買個爆款包、買個包用好幾年的客人,只是沒有消費能力卻想體驗奢侈品感覺的普通人;那些一次買一打襯衫、每季上新購買多套時裝、有漫長的歷史消費記錄、甚至由店長副店長帶著一貨架衣服上門服務的客人,才是核心客戶。」
「我前兩天接待了一個上海阿姨,帶兒子來買衣服,兩人一次買了四套時裝,其中一件上衣起跳兩千澳元。這種人才是品牌歡迎的upper class客戶。我花了一個小時去服務他們。」
離開父親的支持,項潔自認不再是「upper class」,不能像以前那樣買買買,她要工作、存錢,將來在雪梨買第二套公寓,給媽媽住,「盡力給她一個舒適的晚年生活。」
至於父女關係,她做了最壞的打算,「以前,我跟他唯一的維繫是金錢,現在就是我才是他唯一合法的小孩,未來媽媽要打離婚官司的話,我會是法庭上站在他對面的人。」
項潔在澳洲結識的留學生朋友們,也多是富二代——河北品牌家具老闆的女兒、北京房地產商的女兒。不像項潔,她們家庭和睦,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生活中最大的煩惱是移民壓力和被催婚而已。
「沒辦法,誰讓我倒黴呢。」項潔看著朋友圈裡渾若等閒事的私人飛機旅程和名表珠寶,心裡滋味複雜,同學少年都不賤,只有她被落下了。
值得安慰的是朋友們沒有疏遠她,而時間會抹平一切,「一年前,朋友們擔心我自卑,不跟她們出來玩兒,現在我都會在聚會時主動自嘲了。我甚至都想不起來當時是怎麼撕心裂肺的難過了。」
「既然老天給了我不一樣的人生,那我就沿著這條路走下去,看看不一樣的風景。」項潔說。
策劃Editor|豪七
排版Layout|王健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