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集年,越南富國島上的最後一個中國老兵。本版攝影(除署名外):南都記者佔才強
餘集年和他的越南身份證。
臺灣出版的關於富國島留越軍隊的書籍。資料圖片
1953年,初抵臺灣的富國島國民黨軍人。餘集年當年選擇留在越南,沒有跟隨大部隊回臺。資料圖片
老兵莫興業(遺像)和他的越南遺孀。莫興業今年7月病故,已辦好護照準備回國探親的他永遠沒能等到回家的那一刻。
島上的滯越期間病故兵民紀念碑,如今被荒草雜物包圍,成為孩童的嬉戲地。
歷史記下了,上世紀40年代末,在解放軍「宜將剩勇追窮寇」的南下橫掃中,一部分國民黨軍隊敗入時為法國統治的越南,3.3萬官兵被軟禁南部富國島,直到1953年集體逃臺。
然而歷史篩漏的是,並非所有部隊都去了臺灣,仍有部分人留在荒島,他們脫下軍裝,在政治和歷史的夾縫中飄泊求生,有的過著極盡艱苦的日子。
他們無法選擇命運,有的被強徵入伍,有的曾浴血抗日;他們思念家鄉,卻被排斥在政治的藩籬之外,許多年後,有的只能依靠民間力量返鄉探親。
這也是一段即將被時間帶走的歷史。60年後的海島上,如今能找到的僅剩最後一個老兵。
老兵
荒郊木屋中的耄耋老人
飛機很快地下降,舷窗外藍海中的小島隱約可見,一陣顛簸的奔跑之後,從胡志明市起飛的小型客機降落在富國機場。
這是越南最南端的一個海島,距離西海岸69公裡,西邊是泰國灣,北距柬埔寨南岸僅11公裡———從地圖上看,富國島(PhuQ uoc)離中國版圖並不遙遠,然而很少有中國人知道它的存在,了解它的故事。
許多年前,這片面積不足600平方公裡的小島還是一片待墾的荒島。如今,隨著越南經濟的起飛,小島逐漸變得熱鬧起來:新建的酒店擠滿海邊的沙灘,集鎮的人們將自家小樓改成家庭式旅館,島上的原住漁民、胡椒種植戶、商販們會用熱情的簡單英文向遊客打招呼,推銷他們的商品———越來越多的觀光客正在改變這裡的生活,9月2日越南國慶節,飛機上提供的報紙說,假期三天島上的客房已全部售罄。
而這一切似乎與餘集年沒有太多關係。找到他在島上的家,需要離開喧鬧的集市,深入島內大片尚未開墾的偏僻荒郊,在羊腸般的土徑上疾走一個多小時,最後才能在一處結滿果子樹的隱蔽叢林中,看到他幾近與世隔絕的那片老舊木屋。
來自中國的口音讓這位84歲的老人頓覺意外和欣喜,他清瘦的臉龐泛起了似乎是久違的容光,而回憶又讓他時而激動得像個孩子,會陡然提高聲調,從喉嚨裡扯出高音。
更多的時候,老人會沉浸於他固有的靜默與安詳。或許是已經到了安享晚年的年紀,剩下的日子不會再有驚喜或者悲傷。苦難的過去隨著記憶的逐漸褪色猶如昏黃的夢境,好像老人枕邊兩本發行於20世紀40年代的中文書一樣,要不是有人刻意翻閱,不會發現這些紙張已經發黃、變脆,必須小心翼翼,因為它太容易破碎。
63年前,餘集年剛剛21歲,他和父母住在廣西桂林恭城縣龍虎鄉獅子村麻灘洲屯,和當時所有的中國青年一樣,他必須參軍。「國民黨抓兵,只要家裡有兩個男丁,都滿18歲的話,就必須有一個參軍。蔣總統的命令,哪個敢不聽哦!」不管他願不願意,他在中國解放戰爭即將結束的時候被捲入其中。
離鄉
生離死別一去62年
1949年8月,決定解放戰爭勝利的三大戰役均已結束,白崇禧下轄華中戰區部隊五個兵團30萬人開始南撤,而解放軍戰士則士氣如虹,先頭部隊早已趕到了國民黨殘軍前面,將絕大部分南撤的白崇禧部圍殲,最後剩下黃杰部準備後撤至雲南。
離開時,母親的表情,父親的囑咐是孩子們心中永遠的回憶,而對於84歲的餘集年來說,這一切都在逃亡與求生的過程中被漸漸抹去。
餘集年被編入了國民黨第12軍330師988團,這支部隊的司令長官正是後來成為蔣介石國防部長的黃杰。
「我們就是被編進了黃杰的部隊,我還記得他來給我們講過一次話。」餘集年是在黃杰部後撤過程中被強徵入伍的,經過短暫的集訓後,他開始了苦難的軍旅生涯。
「部隊最先是要撤往廣州的,但隨後傳來消息說,廣州已經失守了;後來又打算撤往雲南,但是盧漢(時任雲南省政府主席)又倒戈了。」廣州解放,盧漢起義,黃杰率領的幾萬國軍面臨著三面包圍,唯一的出路只剩下南邊的越南。在大軍進入越南的路上,毛澤東已經站在了北京天安門層樓上,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可以想像,接到消息後的黃杰心中一定是五味雜陳;而對於21歲的餘集年來說,他難以預見自己的未來,隨著大部隊離開是他必須聽從的命令。
這一去就是62年。2011年4月,荷蘭志願者緹曉娜受原《瞭望東方周刊》總編輯助理、「老兵回家」活動發起人孫春龍之託,前往富國島尋找老兵,找到了餘集年。得到消息後,孫春龍通過微博,很快找到了餘集年在廣西的家人,他的弟弟還在世,他們已經長達62年沒有見過面。
7月30日,孫春龍將老兵餘集年帶回中國。在招待會上,孫春龍表示,像餘集年這樣流落到越南的老兵要憑一己之力回國尋親相當的困難,因為從富國島到中國需要多次的轉航轉車。再加上在富國島上的生活讓這些老兵幾乎無法與外界接觸,生活水平低下,要以自己的經濟力量回國是難以做到的。
離鄉時,父母親自送兒從軍,那時弟弟18歲,餘集年21歲;重聚時,父母已是黃土兩堆,而兄弟倆一個80歲,一個84歲。62年的生離死別罄竹難書,只剩下老淚兩行。
逃亡
「假道入越,轉運回臺」
如今的越南正經歷經濟騰飛帶來的焦躁與亢奮,他們承接來自中國廣東、香港、臺灣和新加坡等地的產業轉移,新興的工業區正在土地上蓬勃發展。賺到錢的越南人開始四處旅遊,富國島也不再是蠻煙瘴氣的荒蕪小島,它正在吸引著來自越南各地的遊客。
餘集年也不再是62年前的國軍士兵,他是擁有越南護照的越南公民,在中國與弟弟的短暫相聚使他泛黃的記憶多出了幾分色彩。他帶著弟弟一家的照片和親人的牽掛回到越南,回到了富國島,回到了他的生活。
老人與日漸蓬勃的富國島中心楊東集鎮依舊隔膜,從家走到集鎮,要穿越縱橫交錯的小村土路,雨季時這裡的道路會變得泥濘不堪,但這些對餘集年來說並不重要,因為他很少出門,幾十年的海島生活讓他養成了獨處的習慣。
海島人們紛紛建起新房的今天,老人依舊守在那間用鐵皮和木板搭建的屋子裡,鐵皮已經鏽跡斑斑,木板已經腐朽不堪,老人穿著一套發黃的睡衣站在門前,衣領中間露出做過插管手術的喉嚨,布滿皺紋的臉寫滿了滄桑的歲月。現在,照看場院中晾曬的胡椒是他唯一的工作。
在來到這裡之前,餘集年從來沒有聽說過富國島,更不知道自己將在這裡終度餘生。臺灣已解密的檔案記載,1949年12月,黃杰連續接到白崇禧與陳誠的兩封電報。白指示:「為適應當前情況,各部隊應力求避戰,保存實力,輕裝分散,機動出擊,化整為零,各自選擇適當地區,以安全為第一。」而陳指示:「……弟以貴部如出北海防城,照目前敵情,恐於事實上難以達到,不如併力西進,重行入安南,保有根據地,然後相機行事,留越轉臺,皆可自衛,未知兄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