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年在揚州曹莊一處房地產項目施工中發現了兩座磚室墓,由南京博物院考古研究所、揚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蘇州市考古所組建了聯合考古隊,對其進行了搶救性發掘。其後《中國文物報》等報刊對此次發掘的基本情況做了多次報導[1],隨後又發表了較詳細的簡報[2]。
曹莊 M1 由墓道、甬道、主墓室、東耳室、西耳室五部分組成。墓道長 19. 5 米,主墓室近方形,南北長 3. 92、東西寬 3. 84、殘高 2. 76 米。西耳室南北長 1. 84、東西寬 1. 8、內高 2. 58 米。西耳室南壁即是主墓室的南壁。東耳室結構同西耳室。M1 用磚與隋江都宮城城牆磚相同。M1出土一盒墓誌,已讀出的志文為「隨故煬帝墓誌,惟隨大業十四年太歲……一日帝崩於揚州江都縣……於流珠堂其年八月……西陵荊棘蕪……永異蒼悟……貞觀元年……朔……葬煬……禮也,方……」。M1 隨葬品有陶器、銅器、漆器、玉器等遺物 180 餘件,其中的大型鎏金銅鋪首和一副蹀躞金玉帶最引人注目。這副金玉帶不僅是目前國內出土的唯一一套最完整的十三環蹀躞帶,也是古代帶具系統最高等級的實物,由出土的隋煬帝墓誌和玉帶綜合判斷,該墓為隋煬帝墓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M2 呈腰鼓形的磚室墓,亦由主墓室、東西耳室、甬道、墓道五部分組成,墓葬通長 13.6 米,隨葬品有陶器、瓷器、銅器、漆木器、鐵器、玉器等 600 餘件( 套) 。綜合墓葬形制、隨葬器物、以及人骨、牙齒鑑定結果,再參考M1 的墓主身份與文獻記載,M2 時代為唐代初期,墓主人應為隋煬帝蕭後。
根據《隋書·煬帝紀》記載,「上崩於溫室,時年五十。蕭後令宮人撤床簀為棺以埋之。化及發後,右御衛將軍陳稜奉梓宮於成象殿,葬吳公臺下。發斂之始,容貌若生,眾鹹異之。大唐平江南之後,改葬雷塘。」[3]唐平定江南後,武德五年( 622 年) ,唐高祖李淵下令將隋煬帝遷葬雪堂。貞觀二十二年( 648 年) ,蕭皇后病死,唐太宗李世民命將其屍骨送至江都與隋煬帝合葬。
此次發現引起了巨大的轟動,該墓發掘被評為 2013 年全國十大考古發現[4]。
一、隋煬帝墓誌釋疑
揚州曹莊 M1 和 M2 發掘後,有關方面組織全國考古界的專家赴現場考察,大家一致認為這次發現的隋煬帝和蕭後墓是真實可靠的,毋庸置疑。但歷史學界有部分專家對隋煬帝墓的真實性仍有質疑聲。如由於墓葬中出土了隋煬帝的墓誌,墓誌中部分文字雖漶漫不清,但較關鍵的文字如上已述已能釋讀。就墓誌的存在和志文中的文字也有不同看法。
江蘇揚州大學李廣才教授認為,根據中國古代帝王陵寢制度的規定,皇帝陵墓不使用墓志銘,也不立功德碑( 武則天乾陵前樹立「述聖紀碑」、「無字碑」為突破成例之特殊情況,原因尚在爭議之中) ,因為皇帝代天理物,功績之大,無法用 語言 表述。皇帝陵 墓使 用的 是「金匱玉冊」,以標明其皇位的合法性,或用來記錄其功績。因此,隋煬帝墓葬出土墓志銘,乃是不符合制度的反常現象[5]。筆者認為,其實中國古代帝王的葬制,是隨著時代而發展變化的,迄今我們發掘的北朝、隋唐時期的帝王墓葬很少,還無法準確地判斷帝王墓葬中陪葬的真實情況,但在陝西鹹陽發掘的北周武帝宇文邕孝陵中,出土了邊長 0.85、志蓋厚 0.14、志厚 0. 11 米的志石一盒,志面陽刻篆書 3 行,行 3 字「大周高祖武皇帝孝陵」,在孝陵中並未發現所謂的金匱玉冊[6]。而玉冊卻在唐代的一些王公貴族墓葬中發現過,因此,並不能以此來否定隋煬帝墓的真實性,況且,在唐代遷葬中,隋煬帝作為亡國之君,並非所有陪葬品都按帝王規格等級陪葬。
同時,李教授還認為,由於墓誌當中「隨故煬帝墓誌」和「惟隨大業十四年太歲」其中的「隨」字與通常所見的隋代的隋字並不一致,因此質疑隋煬帝墓的真偽。事實上,在唐代墓誌中,將隋寫為「隋」和寫為「隨」兩種現象並存,而後者更為常見。如「大唐故紀王府主簿李君墓志銘」,此墓主為李玄濟,志文中有「唐貞觀十六年(642年)四月十日卒,永徽五年(654年)十二月十九日葬……祖敬猷,隨上開府儀同三司」[7]又如「大隨故枹罕郡主簿□□公墓志銘並序」,此墓主於「隋義寧二年正月二十四日卒,妻王氏唐永徽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卒,顯慶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葬。」其中墓誌中標題中就用「大隨」二字[8]。類似志文,在唐代高官墓葬中舉不勝舉,此墓誌屬唐人所寫,因此,隋煬帝墓誌中的「隨」字並沒有什麼問題。
李教授又質疑,隋煬帝墓誌中出現「隨大業十四年」的問題,一般認為隋大業十四年李淵已經改為唐代義寧二年,一個新的王朝給另一個已推翻的王朝寫年號,怎麼還會用舊朝年號。根據《資治通鑑》記載,隋大業十三年十一月十五日,李淵迎隋朝代王楊侑在大興城( 現西安) 登基,改年號義寧,遙尊祖父楊廣為太上皇。也就是說,義寧年號只是李淵扶植的隋朝傀儡皇帝的年號,與當時仍在江都( 揚州) 的楊廣年號大業並用,兩個皇帝同時存在,而且都是隋朝,只不過年號並行相悖,這在中國歷史上是有先例的。其次,隋大業十四年,楊廣身亡後不久,殺死楊廣的叛軍讓楊廣的侄子楊浩即位,而且並沒有改變年號。楊廣死後兩個月,五月十四日,楊侑禪讓皇位給李淵,義寧年號遂取消。五月二十四日,隋朝的東都洛陽留守人員擁護隋越王楊侗登基稱帝,改年號皇泰。至此,隋朝仍有楊侗、楊浩兩個皇帝在位,而楊浩一方並沒有提出改變年號。在楊廣身亡四個多月之後,隋江都郡長陳稜找到楊廣靈柩,又勉強找到湊成一組天子喪葬儀仗隊,把楊廣埋在江都吳公臺下。因此,即便在此時將楊廣墓誌寫為「隨大業十四年」並沒有什麼問題。
另外,李廣才教授認為墓誌志文中「一日帝崩於揚州江都縣」中的「於」字的寫法不符合當時的書寫習慣。其實,「於」和「於」早在先秦時期的文獻中就有此種寫法。於作為介詞,在《尚書·太甲下》中有「慎終於始」,《詩·召南·採蘩》: 「於沼於沚。」鄭玄箋: 「於,於」。《爾雅·釋詁上》亦有: 「於,於也」。唐代墓誌中,「於」、「於」並用的現象屢見不鮮,如唐鹹亨元年( 670)唐故朝散大夫劉君墓誌中有「……春秋七十又四,卒於家館……合葬於城西南七裡平原……鐫金石於□扄……」[9]。
因此,筆者認為隋煬帝墓中出現墓誌,墓誌中的書寫,都不存在問題。
二、十三環蹀躞金玉帶為皇帝御用品
從已發表的圖片觀察可知,隋煬帝墓出土的蹀躞金玉帶由玉質帶扣( 扣環和扣針) 1、玉質扣身( 或稱為扣柄) 1、鏤空柿蒂紋玉方 2、附環玉方 13、尖拱形玉 2、偏心孔玉環 13( 扣眼) 、玉尾 1 所組成。根據照片,繪成示意圖( 圖一,1) 。扣身、柿蒂紋方 、尖拱形 、附環方 背面均有金襯板,這是迄今為止發現的最完整的、等級最高的十三環蹀躞金玉帶。
這副金玉帶與文獻中記載的隋代皇帝使用的玉帶規格完全相符。如《隋書·禮儀志》所載: 「高祖元正朝會,方御通天服,郊丘宗廟,盡用龍袞衣,大裘毳衤黹,皆未能備。至平陳,得其器物,衣冠法服,始依禮具。然皆藏御府,弗服用焉。百官常服,同於匹庶,皆著黃袍,出入殿省。高祖朝服亦如之,唯帶加十三環,以為差異。蓋取於便事。及大業元年,煬帝始詔吏部尚書牛弘、工部尚書宇文愷、兼內史侍郎虞世基、給事郎許善心、儀曹郎袁朗等,憲章古制,創造衣冠,自天子逮於胥皂,服章皆有等差。若先所有者,則因循取用,弘等議定乘輿服,合八等焉」[10]。
兩唐書中也有類似的記載,如《舊唐書·輿服志》: 「隋代帝王貴臣,多服黃文綾袍,烏紗帽,九環帶。百官常服,同於匹庶,皆著黃袍入殿省。天子朝服亦如之,唯帶加十三環以為差異,蓋取於便事」[11]。又如《新唐書·車服志》: 「初,隋文帝聽朝之服,以赭黃文綾袍,烏紗帽,折上巾,六合鞾,與貴臣通服,唯天子之帶有十三環」[12]。當年李穆為了擁戴楊堅稱帝,曾遣使獻上十三環金帶,如《周書·李穆傳》所載,「十三環金帶,蓋天子之服也。」[13]
上世紀 90 年代初,在陝西鹹陽底張鎮陳馬村北周武帝孝陵中出土的一副銅帶具,其中的獸面紋圓形帶 和扣眼均為十三,正與武帝身份相符合[14]。因此,由考古出土實物證實,至少從北周開始十三環帶既為皇帝御用之物。由此說明,在北周、隋代,文武百官、皇親貴戚均無權使用十三環帶,十三環帶是皇帝的御用品。只有在很特殊的情況下,皇帝才有可能將十三環帶具賜予殊功異德者。
三、隋煬帝墓金玉帶與北周若干雲墓玉帶之比較
如前所述,按墓誌所載,此墓最後一次遷葬是唐貞觀元年,按照常理,因為是遷葬的,玉帶應是隋代製作的,但筆者認為,從此玉帶結構的特徵觀察,它與北周若干雲墓出土的玉帶的相似程度極高[15]( 圖一,2) ,因此,它的製作年代極有可能比隋代更早。
此副金玉帶由於年代久遠,長期埋在地下,金玉帶中的鞓帶已腐朽無存,但玉帶均以新疆上等和田白玉製作而成,玉質潔白無瑕,細膩瑩潤,玉質堅硬,拋磨光亮如鏡,光可鑑人,製作工藝極為精湛。
( 1) 玉帶扣,由扣環和扣針( 亦稱扣舌) 組成。扣環輪廓呈未封口的橢圓形,兩末端大致呈方形,扣環正反兩面均為平臺,兩側均削成斜面,橫截面為六邊形,扣環兩端均有穿孔。扣針大致呈 T 形,中部起脊,後端較粗,針頭前曲,扣針後端鑽一圓孔( 圖二,1) 。若干雲玉帶扣與此玉帶扣形制結構極其相似,略有不同的是,若干雲玉帶扣外輪廓及內孔均呈反向「3」形,而隋煬帝玉帶扣則呈近似橢圓形。
( 2) 玉扣柄,呈長方形,後端平齊,前端切割出三個矩形豁口,凸出部分的端面打磨呈弧形,其側面穿孔,用一圓柱形銅鎏金釘作為底軸,將扣環、扣針和扣柄鉚固連接在一起,以使扣針的靈活轉動,插入扣眼之中。扣柄下有與扣柄等大的金質襯板,上下之間均有穿孔,以 8 枚金釘將其鉚固在一起。若干雲玉帶扣柄除了前端由 2個金屬套環與帶扣連接和隋煬帝玉帶扣柄略有不同之外,但其餘結構則完全相同( 圖二,7) 。
( 3) 鏤空透雕柿蒂紋方形玉 銙,位於附環方的兩端。該銙為正方形,透雕出柿蒂紋。背面下有與方銙等大的金質襯板,中心和四角有穿孔,以 5 枚金釘將其鉚固在一起( 圖二,2) 。若干雲玉帶上的鏤空透雕柿蒂紋方形玉銙,其形制、結構均與此相同( 圖二,8) 。
( 4) 附環方玉銙,位於玉帶前半部分。方銙近似正方形,背面有等大的金質襯板,上下之間均有穿孔,以 5 枚金釘鉚固在一起。所附玉環近似橢圓形,環體下端較為厚大,正面外沿一圈有瓦溝形凹槽,內孔中心偏上呈凸字形,以金質曲環套入凸字形上端,曲環末端插入玉方銙與金襯板之間( 圖二,3) 。若干雲玉帶上的附環方玉銙與此附環方玉銙從形制、結構幾乎完全相同( 圖二9) 。
( 5) 尖拱形玉銙,位於玉帶中部。其外輪廓近似桃形,底端平齊,中部靠下鏤空一長方形孔,用於懸掛蹀躞。背面結構仍是和尖拱形銙等大的金襯板,上下之間有穿孔,以 5 枚金釘將其鉚固在一起( 圖二,4) 。若干雲玉帶上雖未有此形玉銙,但北周時期的安伽墓的銅帶具中已出現了尖拱形有孔銙[16]。
(6) 偏心孔玉扣環( 扣眼) ,位於玉帶後半段,呈片狀圓形,其上所鑽圓孔略偏,不在正中心位置。其下仍有等大的金襯板,上下間有穿孔,以 3 枚金釘鉚固( 圖二,5) 。若干雲玉帶上的偏心孔環與此副玉帶的偏心孔環形制、結構毫無二致( 圖二,10) 。
( 7) 玉 尾䤩,圓首矩形,位於玉帶的末端。䤩尾一端切出一橫向凹槽以便連接鞓帶,上下有 6個穿孔鉚固,中間缺失 2 枚( 圖二,6) 若干雲玉帶䤩尾形制、結構尤其是前端的橫截面上所開的凹槽,連接鉚釘的位置和數量均完全相同( 圖二,11) 。
隋煬帝玉帶背面的襯板均為金質,若干雲玉帶除了鏤空柿蒂紋襯板為銅鎏金外,其餘襯板均為銅質。隋煬帝玉帶附環方銙為 13 枚,偏心孔環 13 枚,柿蒂紋方 銙2 枚,若干雲玉帶附環方為 8 枚,偏心孔環為 9 枚,柿蒂紋方銙 1 枚,隋煬帝使用的是最高等級的金玉帶,而若干雲的身份在北周屬於九命官員( 相當從一品)[17],上述差異完全是由於擁有者的身份不同而形成的。通過上述比較可以看出,隋煬帝金玉帶和若干雲的玉帶,無論從玉質、形制、結構,還是從風格特徵、製作工藝等方面都極為相似,說明兩者是相同時間製作的。
四、歷史文獻中關於此金玉帶記載的線索
通過上述分析研究認為,隋煬帝的金玉帶是北周時期的作品,那麼,在歷史文獻中有無線索可尋?胡戟教授曾大膽的假設,「這次新發現的隋煬帝墓不假,但是一群好事者為之。他或他們原是隋煬帝身邊的親信,如在被宇文化及裹挾北上途中為隋煬帝復仇發難的沈光、麥孟才等數百驍果( 注: 驍果軍,隋朝的御林軍) —全部戰死,無一降者—一樣,矢忠於隋煬帝。他們手裡有隋煬帝生前用的十三環玉帶,由李穆勸進時給楊堅送這東西表示擁戴,可知這規格是皇帝專用的東西。」[18]筆者認為,不僅是規格相同,而且這條帶具的來歷在《周書·李賢傳》中有一段耐人尋味的記載: 「及高祖西巡幸賢弟( 宅、府) ……令中侍上士尉遲愷往瓜州降璽書勞賢,賜衣一襲及被褥,並御所服十三環金帶一要( 腰) ,中廄馬一匹,金裝鞍勒,雜綵五百緞,銀錢一萬,賜賢弟申國公穆亦如之。」[19]據《周書·李穆傳》可知,李賢弟李穆是北周重臣,一生屢建奇功且擁有重兵。北周宣帝、靜帝均無能,在楊堅勢力不斷強大的情況下,尉遲迥舉兵作亂,李穆子李榮勸父謀反,但李穆卻認為,周德已衰,由楊堅代周是符合天意的,故支持楊堅代周稱帝。李穆曾將一副十三環金帶派人送給楊堅,以表忠心,支持其稱帝,這副玉帶正是周武帝宇文邕賜給他的[20],此事在《隋書·李穆傳》亦有相同記載[21]。隋仁壽四年( 604 年) ,楊廣弒父隋文帝而稱帝,將這副象徵著皇帝身份的十三環金帶據為己有,自然順理成章。此副帶具帶銙為玉質,襯板為金質,因玉質較金質更為珍貴,加工製作更為複雜,毫無疑問等級應更高,因此筆者認為,文獻中記載的金帶實際很可能就是金襯板玉帶。
通過上述論證,揚州曹莊隋墓出土的隋煬帝墓誌,真實可靠,毋庸置疑。而隋煬帝墓出土的十三環蹀躞金玉帶,是迄今發現等級最高、皇帝御用的帶具。它填補了中國古代輿服制度中的一項空白。此副金玉帶雖然出自隋煬帝墓,但並不是隋代製作的。通過與北周若干雲墓玉帶的比較,無論從玉色、玉材還是形制、規格及製作工藝,可以看出它們是同一時期的作品。因此,肯定是北周時期製作的,這一點應確信無疑。這副金玉帶極有可能是北周宇文邕時製作的,由宇文邕將金玉帶賜給李穆,李穆將此帶獻給楊堅,支持其稱帝,隋文帝楊堅死後,金玉帶再傳到隋煬帝手中,煬帝死後雖多次遷葬,但代表皇帝身份的這副十三環蹀躞金玉帶一直隨身陪葬。
本文源於《考古與文物》201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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