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紅樓夢〉中的第一男主角,賈寶玉收穫了很多女子的好感和愛慕,而最沒有結果和回應的,就是那些來自身份低微的少女的鐘情。
雲泥之隔的一見傾心
寶玉參加秦可卿出殯,到了郊外農家歇腳。因為農人貧困,房舍不多,「婆娘們無處迴避」,所以這些下等村婦們都能「違禮」,看到寶玉秦鍾等貴公子。「那些村姑莊婦見了鳳姐、寶玉、秦鐘的人品衣服,禮數款段,豈有不愛看的」。這些愛看的人裡,自然也包括二丫頭。
寶玉把玩紡車,她跑來喝止「別動壞了」。紡車對於寶玉,是新鮮玩具,卻是她的謀生工具。她年輕無知,不懂得「犯上」的忌諱。她又是善良溫柔的,馬上又表演紡織給寶玉看。寶玉看她的時候,她又何嘗不是在看寶玉?所以秦鍾說她「大有意趣」——是的,少年男女之間天然的好感,不會受到階級和禮儀的限制。
這個連正經名字都沒有的農村丫頭,卻有著過人的姿色和膽氣。寶玉留了心,見她離去,立刻覺得「悵然無趣」。賞賜村中主人時,寶玉還在留心尋找二丫頭,卻並沒有她。直到寶玉上車離開,才看到她抱著弟弟與幾個女孩子說笑而來。寶玉的反應是「恨不得下車跟了她去」。
真要下了車,放棄了財產地位去跟她過種田織布的生活嗎?自然不會,寶玉的想法不過是一時的痴念,五分鐘之後也就消散了,晚上他還要跟秦鍾一起去搶智能手裡的茶呢!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這樣的寶玉自然也令十七八歲的二丫頭動心,然而也就只是動心而已。她與寶玉的距離,比劉姥姥與寶玉的距離還遠,階級之隔,遠勝雲泥。雖然她的外形和性格能吸引寶玉,然而「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式的浪漫不可能發生在她身上,隱約的好感,像雲過波心,瞬間即逝,後會無期。
低到塵埃的卑微暗戀
寶玉作為榮國府最受寵的少爺,身邊美婢眾多。因為寶玉優越的出身、品貌,許多丫鬟都期待能通過勾搭他,實現階級跨越。前有獻茶的小紅,後有伴浴的碧痕。可是這些人對寶玉,更多是覬覦他能帶來的榮華富貴,並不是對寶玉本人的愛慕。
在眾多小丫鬟中,有一個叫蕙香的。因為襲人與寶玉鬧彆扭,她得到了單獨伺候的機會。她的外貌並不出眾,「比不上晴雯一半,卻有幾分水秀」,估計單憑姿色,怕是連二丫頭也不如,但是她的氣質非常魅惑人。起初外貌協會主席寶玉覺得她不配叫「蕙香」這個名字,只按排行叫她四兒。但是四兒「是個聰敏乖巧不過的丫頭」,因為聰明,所以手巧,善於打扮,能打扮得與眾不同,這樣在外形上可以揚長避短。而且因為乖巧,所以特別識趣,會說話、會伺候人。所以她一個人就佔據了晴雯和襲人的兩大優勢:會打扮、會服務。
她「變盡方法籠絡寶玉」,這與襲人的「柔媚嬌俏」是相通的,寶玉果然很吃這一套,所以經常找她來伺候。這個年幼的小丫鬟對寶玉也是一番痴心,後來還大膽說出了「同日生日便是夫妻」。這樣的話,在王夫人和老媽子們聽來是僭越、是不怕臊;在晴雯襲人等人聽來,則是可笑——以姿質和地位來說,怎麼也輪不到四兒來與寶玉作夫妻吧?
四兒的卑微暗戀,在寶玉看來是無足輕重,在別人看來是非分之想。
如果四兒能有機會接受教育,也許她也能像簡愛那樣對寶玉表白說:「你以為,因為我窮、低微、不美,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要是上帝賜予我一點美和財富,我就要讓你感到難以離開我,就像我現在難以離開你一樣。」然而她沒有這樣的幸運和口才,她紅著臉垂著淚,連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就被直接攆出了怡紅院。
而寶玉事後也只說「是我誤了她」,最後的結論就是「從此休提起,權當死了,不過如此」。因為四兒姿色平庸,寶玉並不會與她有實質的感情和關係,但是這稍微的優待和親密,也足以令別人感覺「奪佔了地位」,所以引發告密。 很多時候,人們不會嫉恨條件比自己強很多的人出人頭地,卻會怨恨與自己水平類似的人獲得好處。
可憐的四兒,沒有絕色之姿、掌家之才,唯一特別的就只有這與寶玉同日生的條件了。她哪敢奢望作寶玉的太太或者姨娘呢?但是她也愛慕著這個天仙般的少爺,哪怕能做他的通房丫頭之一,她也覺得很幸福了。可是她的痴情話只能成為別人的笑柄和攆走她的理由。她這一片卑微的小小痴心,剛剛萌芽就被毫不留情地當眾折斷,碾入泥塵。
冰清玉潔的自戀之愛
寶玉房裡最美的丫鬟就是晴雯,這也是大觀園裡最美的丫鬟,是賈母派給他的預備姨娘。
晴雯生得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點像黛玉,蛾眉鳳眼,纏著兩隻周正精緻的小腳,睡覺時穿著香豔的紅睡鞋。她一雙雪白嬌嫩的小手上,指甲養得像蔥管一樣,足有三寸長,用金鳳仙花染得通紅,腕上還戴著四個銀鐲子。
因為是賈母派來的丫鬟,所以怡紅院裡人人都要高看她,襲人派活兒給她,她可以拒絕,只有寶玉親自派的活計她才肯作。可是寶玉哪裡捨得勞累美女呢?她把寶玉寫的字貼在門上,寶玉給她捂手,襲人出門,屋裡的活都給麝月,她只管在燻籠上取暖,麝月叫她幫忙放下鏡套,寶玉馬上替她做了。她不小心跌壞了扇子,寶玉抱怨了,事後還得給她賠禮,把扇子給她撕著玩兒哄她開心。她病了,寶玉把自己的法國鼻煙給她用。
與其說,她是寶玉的丫鬟,不如說,她更像個玩伴。因為幹活少,她在寶玉面前的存在感僅限於「美貌」而已,寶玉會給她留豆腐皮的包子,也會看醫生給她開的藥方,但是寫到「焚花散麝」的時候,卻不會提及她。
但晴雯是一直愛慕寶玉的,她知道自己將是寶玉的人,所以堅信「橫豎在一處」,對自己的未來特別有安全感。因為美貌,她不需要刻意討好,就能吸引寶玉的重視。因為預備姨娘的身份,她不需要肉體引誘就能得到與寶玉廝守一生的前景。所以,她對寶玉的態度,不像丫鬟,她對寶玉的愛情,更有現代女性的平等味道。也就是說,她會照顧寶玉,但她決不為他犧牲自我的個性。
晴雯是個特別自愛自惜的人,因為知道自己美貌,所以格外珍惜自己的貞操,因為手巧,所以能打扮得別出心裁與眾不同,這樣做並非是為了吸引異性,只是為了自己開心。她希望自己的一生都是完美無可指摘的。她喜歡指摘別人,在指出別人缺陷和汙穢的同時感受到自己的完美無瑕,所以,為了保持指摘別人的資格,必須首先維持自己人格的高潔。
於是,晴雯成為了怡紅院裡最愛「磕牙」的人,襲人、麝月、芳官、碧痕……所有與寶玉真假曖昧的人和事都落於她眼、宣於她口,而她自己則在襲人不在的夜晚安排麝月睡在寶玉近處伺候。她未嘗不渴望與寶玉有肌膚之親,但是她更願意堅持自我的清白名譽,為此,她願意控制自己的情感,把美好留到名正言順的那一天。自律貞潔的女子在舊時代是受人景仰的,這也是為何晴雯能在又副冊排第一的緣故。
可惜王夫人沒有識人之明,第一個攆走了她,晴雯就這樣,不但沒能得到寶玉的人,還枉擔了虛名,清譽受損。
寶玉在晴雯帶病補裘之後,才真正發現了她不可替代的才幹。後來襲人因為有了準姨娘名分,不肯與寶玉狎暱,改派晴雯近身伺候,寶玉與晴雯感情日厚,這才有了「共穴之盟」。如果晴雯能嫁給寶玉,必定能成為他的寵妾,然而——也不過如此。
看到被趕回家的晴雯一反常態,不再挑剔飲食,寶玉不是心疼,而是忙著感嘆「飯飽弄粥」之類的人生真諦的體驗。可見晴雯在他心裡,也只是個好丫鬟罷了,見她受苦,他並無切膚之痛。晴雯死了,寶玉關心的不是她多受罪,身後事如何辦,而是在乎她臨死有沒有叫自己名字。之後能做的只是費心寫一篇華美祭文,然後與黛玉斟酌詞句。
寶玉是晴雯的唯一,這是制度造成的;晴雯只是寶玉喜歡的眾多女孩之一。寵愛晴雯,讓晴雯愛上自己,這是寶玉的成就感。而讓寶玉對自己另眼相看、格外寵愛,卻又尊重自己守身如玉的態度,也令晴雯感到了自我價值的實現。可以說,在他們倆的愛情中,各自自戀的成分超過了為對方犧牲的成分。表面張揚奔放,實際冰清玉潔,他們在意的是自己在這場愛情中扮演的角色,而不是自己本身的情感需求。
平淡繁瑣的煙火柔情
比起晴雯的貞烈炫目,襲人對寶玉的愛情就煙火氣得多。
作為賈母手下的一等丫鬟,襲人活成了一顆「革命的螺絲釘」,哪裡需要就擰到哪裡。在賈母手下心底純良克盡職任,於是被派去伺候史湘雲,史湘雲回家奔喪之後,她就被派給寶玉。賈母把她派給寶玉,因為認定她是個能「竭力盡忠之人」。
比起晴雯的清高自戀,襲人的確是更肯竭力盡忠。不但幹活兒不惜力,而且當場答應了寶玉試雲雨的要求。這是忠,也是愛。一個身份低微的女奴,除了自己青春美麗的身體,還有什麼可以奉獻給她的愛人主子呢?跟愛情相比,名節哪有那麼重要?在封建社會,一個女孩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應邀獻身給你,這不是愛情還能是什麼呢?崔鶯鶯不就是這樣?杜麗娘不就是這樣?一個平時嚴謹莊重以賢德出名的人,居然敢冒這麼大的風險,為你作出這麼大的犧牲,這怎麼會不是真愛呢?
所以,戀愛中的姑娘們注意了,那些說襲人跟寶玉雲雨是品德不好的男生,千萬要小心,這樣的人多半是等不到結婚就對你始亂終棄,還要倒打一耙誣衊你輕浮……
但是,襲人雖然愛寶玉,也不是只求付出不求結果。她希望寶玉能許她一個未來,她愛寶玉的一切,包括他本人,以及他的榮華富貴。她的愛情並不純粹,事實上,襲人的愛情最接近於今天普通女孩的愛情,找對象,外貌、家底、社會地位、性格人品,都要考慮到。作為一個自幼因貧被賣缺乏安全感的女生,襲人自然有爭榮誇耀攀高枝的夢想,可是她也批判為富不仁的好色之徒,比如賈赦。 她像今天的大多數女孩一樣,希望嫁個人品好、愛自己的高富帥。幸運的是,她遇到了寶玉。
不幸的是,寶玉並非她夢想中的良人。寶玉雖然不好色(如果真好色就去找晴雯試雲雨了),但他不想過普通世家子弟的人生。他不想讀書、做官、頂門立戶,只想一輩子在女人堆裡玩樂,為此還引起了父親的厭惡。襲人擔心這樣的生活方式會毀掉他的前途和名譽,所以屢屢規勸,為此憂慮。
應該說,襲人的想法和做法都近似於一個賢妻。她能在無微不至照顧寶玉的同時,又溫柔圓滑地勸誡他。所以寶玉肯對她肆無忌憚地傾訴自己的喜惡,那一番「人誰不死」的高論也是對著襲人說的。如果襲人能讀書識字,她可能會成為與黛玉相匹敵的寶玉知己。如果寶釵能學到襲人的善解人意,後來也未必會落得被寶玉遺棄的下場。
可惜襲人沒有文化,無法理解和影響寶玉的思想,而她又沒有愛寶玉到可以完全放棄自我價值觀的地步——「難道作了強盜賊,我也跟著吧?」所以,她對寶玉的愛,是有條件的。這是凡人的愛情,可以犧牲、可以容忍,但也希望得到回報。
襲人對寶玉的愛情只有兩個條件,一是能「務正」,這是寶玉的立身之本。從這一點來說,她敢違拗寶玉,不以討好寶玉為自己謀取寵愛,說明她確實是個「賢」人,超出了為妾的媚主固寵境界。二是希望自己在寶玉心裡排序第一。襲人不敢妄想成為寶玉的妻(雖然她有做正妻的能力和見識),但她希望自己是寶玉心裡的第一人。從寶玉十二三歲試雲雨,到他十八九歲娶妻,中間這些年,襲人是寶玉房內事實的女主人,她習慣了獨佔寶玉,所以當她聽說寶玉對黛玉「睡裡夢裡也忘不了」的時候,會說「坑死我了」。
可惜,襲人對寶玉要求的兩個條件,寶玉都無法做到。寶玉不想為了任何女人而改變自己的思想和生活方式。襲人雖好,只能照顧他肉體的舒適,卻不能滿足他精神的追求。所以他會誇襲人的表妹,會把襲人的雲雨事吹噓給薛蟠,會隨便把襲人的汗巾送給戲子,會懷疑襲人坑害晴雯……說穿了,襲人在他心中,也只是個丫鬟而已。襲人這份愛情,雖然不是高純度,但也是真心,而寶玉對這份真情,卻並不覺得可貴,只要曾經擁有,便不必天長地久。
期待分享的遙望之愛
除了寶玉自己房內的丫鬟,別的丫鬟也有暗自愛慕寶玉的,比如紫鵑。
紫鵑原本也是襲人、晴雯一樣,屬於賈母的丫鬟,而且,平、襲、紫、鴛,號稱榮國府的四大美婢。然而賈母已經賞了兩個丫鬟給寶玉,輪到紫鵑,就把她賞給了黛玉。
隨著林如海的去世,林家的人脈逐漸凋零。俗話說,「太太死了壓斷街,老爺死了沒人抬」。賈敏去世時,林如海依舊在政壇如日中天,所以黛玉能有底氣懟周瑞家的送宮花次序不對。等到林如海也沒了,黛玉就只好獨自吟誦「風刀霜劍嚴相逼」了。
黛玉要想借著林家的聲望家世覓得如意郎君,越來越難。京城之中,像賈家這樣只看新娘本人素質的婆家並不多見,即便有,黛玉的才貌之名也要有人去傳播推薦方可。賈母精力不濟,王夫人未必有這個心情。
黛玉自己看過了《西廂記》之後,春情萌發,渴望愛情。她沒有機會去結識更優秀的男子,只將愛意賦予青梅竹馬、心意相通的寶玉。黛玉任性,只有寶玉肯俯就她體諒她。黛玉身體不好,賈家的精緻富貴才能滿足她的病弱嬌貴生活方式,況且僕人和規矩也都是熟悉的,就像紫鵑說的,「我們這裡就算好人家「。賈府其實是黛玉的舒適區,對於黛玉來說,還就是一動不如一靜。若是嫁到外頭,真不知會有什麼樣的命運在等著她。
紫鵑信奉舒適區最佳原則,她與黛玉格外投緣,將來必定跟著陪嫁。而且,她是家生子出身,如果能嫁給本家少爺為姨娘,不但可以實現階級提升,還不必離開自己的父母。要想實現這個夢想,唯一的方法就是讓黛玉嫁給寶玉,自己跟去做陪房姨娘。她看到一起長大的好友襲人即將成為寶玉的姨娘,心裡也是又羨又妒。
寶玉來訪黛玉,說:「紫鵑,把你們的好茶倒碗我吃。」
紫鵑答:「那裡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襲人來。」
紫鵑無端為什麼要提襲人?她的意思是,「只有你的愛妾襲人端的茶,你才會滿意,才會覺得好。我又不是你的愛妾,怎麼能給你端茶?」——紫鵑的答話中,隱隱的醋意與愛意交織著。
黛玉叫她先舀水,紫鵑回應黛玉說:「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來再舀水去。」 寶玉吵架後來賠禮,黛玉不許紫鵑開門,紫鵑還是趕去開了——怕寶玉熱著。紫鵑對黛玉這樣的公然違拗,每次都是為了寶玉。
寶玉得意忘形說:「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床?」——這是《西廂記》裡的一句詞,他當作調情話露骨地說出來,終於惹惱了矜持的黛玉。黛玉是矜持的,而紫鵑聽見這話,想必是喜不自勝的吧?
紫鵑盼了好幾年,賈家長輩卻遲遲不開口,黛玉與寶玉也沒有小時候那樣親密了,甚至於自己與寶玉說笑的機會也少了,心裡未免著急。她不知道寶玉對黛玉表白過「你放心」,所以她是不放心的。於是她要想法激一下寶玉,讓他袒露真情。這便有了慧紫鵑情辭試忙玉的情節。紫鵑對寶玉有情,故此要試。這試探的套路跟襲人說「我家要贖我出去」是一樣的,只是改成「林妹妹要回家去」。
這一試差點兒要了寶玉的命,別說紫鵑沒想到,就連賈母王夫人等也沒想到。
但是黛玉和襲人想到了,只有這兩個人知道寶黛的私情。所以襲人並不急著去請醫生,而是先來瀟湘館興師問罪,黛玉的第一反應是罵紫鵑「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
幸喜眾人都知寶玉原有些呆氣,自幼是他二人親密,如今紫鵑之戲語亦是常情,寶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別事去。
作為過來人的薛姨媽已經明白了寶黛的心跡,後來才有了「四角俱全」的建議。可惜薛姨媽並不是個行動力很強的人,一直沒有真去提,加上薛蟠婚事也鬧得烏煙瘴氣,哪有精力顧及黛玉的親事?
王夫人固然更喜歡寶釵來作兒媳婦,不過她也決不會拿寶玉的性命來賭,所以,如果她能意識到寶黛有情的話,此後應該也不會再提金玉良緣。
紫鵑試玉可能倒是讓一直精挑細選的賈母下了決心。因為她一向以寶玉的利害為準繩,現在發現寶玉離開黛玉就性命不保,不如乾脆讓他們廝守終生。應該說,紫鵑的試玉取得了初步的效果,她終於得到了寶玉「一處化灰」的口頭承諾。
紫鵑愛慕寶玉,自然不只是因為他是本家少爺,她也有少女的情愫。只是,比起晴雯襲人來,她的愛情更卑微,她不敢獨佔寶玉,甚至不敢與襲人等舊人分庭抗禮,她只想陪著黛玉侍奉寶玉,只期望寶玉能在寵溺黛玉的同時,分些餘暉給自己。如果寶玉黛玉的愛情是一束花,那麼紫鵑甘心成為其中的襯花。
然而不幸的黛玉終於還是未嫁而逝,紫鵑的夢想也落了空。她這朵甘當陪襯的愛情之花,終於還是未及綻放就零落成泥。
情投意合的樂極生悲
金釧是王夫人屋裡的大丫頭,性格活潑開朗,所以她的人緣兒極好,一出場就是在梨香院和香菱一起玩耍。她穿過寶釵的衣服,湘雲給四大丫頭送禮,其中就有她。要不是她被逐跳井,哪輪得到彩霞成為王夫人屋裡的領班丫鬟呢?金釧雖然機靈能幹,卻天真幼稚。87版電視劇裡找了一個初中生來飾演金釧,其實從金釧的年齡和地位來看,她至少與襲人同齡,甚至可能比襲人還要大。
金釧既然在王夫人房內任主管,自然也是與寶玉一同長大的。封建社會,長輩屋裡的僕人地位較高,少主子要十分尊重。但是寶玉自幼被慣壞了,連鴛鴦都敢拉過來吃她嘴上胭脂,王夫人屋裡的丫鬟更不用說了。可是王夫人房內丫鬟肯與他廝鬧的,就只有金釧。
寶玉來王夫人房內見賈政,被金釧一把拉住,問他要不要吃她嘴上的胭脂,還是彩雲給勸開了。等寶玉平安回話完畢出來,他又向金釧「笑著伸伸舌頭」。
金釧打盹兒的時候,寶玉餵她吃香雪潤津丹,她眼都不睜就乖順放心地噙了,寶玉上來拉她的手,她眼睛也不睜。
這樣的親密中,帶著滿滿的信任和狎暱,即便是寶玉房內自己的丫鬟,只怕也只有襲人能親密到這個程度。金釧能如此,要麼是她本來就特別輕浮,要麼是她也是內定的準姨娘。
以寶玉這樣的得寵,長輩多送他一個丫鬟也並不奇怪。賈母那邊送了襲人和晴雯,王夫人大概也有心將大丫鬟金釧日後給寶玉作妾。金釧夠標緻,在主子跟前也頗受寵,她的級別高,若是放出去配人,自然不樂意,所以配給寶玉是最優選擇,她自己心裡八成也知道太太打算讓她日後伺候寶玉,所以才自信地說:「金簪子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
在她眼裡,寶玉是她情投意合的玩伴、也是主子給她的應許之人,所以平日喜歡與他打情罵俏,由於勃發的春情和極大的安全感,她對寶玉的態度越來越肆無忌憚。卻不料,他們的調情,激怒了王夫人,直接將她攆了出去。金釧瞬間失去了一切。
金釧對寶玉固然有愛慕之心,但這愛慕的強度,不會超過早戀的初中生。當她被逐,她最痛苦的,不是失去了寶玉的愛情,而是失去了錦繡前程,還有清白的名聲。烈性的金釧無法承受這大起大落的人生際遇,為了申冤明志,她跳了井。
王夫人給她極厚的撫恤,還把她的月錢給了她妹妹玉釧,這樣,玉釧每月得到的工資其實與襲人一樣,都是姨娘的標準。這也暗示著,王夫人打算讓玉釧代替姐姐,日後成為寶玉的姨娘。
寶玉身邊美女眾多,金釧令他思慕,其實是因為距離產生美,而金釧又樂意與他親暱胡鬧,他對金釧本身的感情,其實並不深厚。所以,當王夫人因他與金釧調情而責打金釧時,他一溜煙地跑了,之後又去看齡官畫薔,完全不擔心金釧要怎樣獨自承受來自王夫人的雷霆暴怒。
寶玉聽說金釧自盡,內心是愧疚的,在賈政面前沒精打採,被打後夢見金釧來哭訴為他投井,後來還特意去水仙庵祭拜。然而這份兒情,更多是愧疚,不是愛的痛失。金釧為名而死,寶玉為義而祭,兩個人的情分,不過是小兒女情竇初開卻橫生變故,樂極生悲。因為一份並不厚重的情感,一個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一個終身背負無法償還的道義孽債。
排序最後的安靜守望
寶玉房內,喜歡他的丫鬟很多。但是按照次序,最有希望成為他姨娘的,只有晴雯和襲人。所以,主要的奪寵吃醋情節,都是在她們之間產生,後來的芳官和四兒,都只是襲人借力與晴雯抗衡的。在晴襲之後,緊接著的麝月,基本沒有上位的希望。
麝月的資歷也比較老,算是與鴛鴦、襲人、紫鵑等人一起成長的,只是她年紀略小,經驗不足,資質和美色也不如晴、襲等人,所以,她的野心也不大,安心給襲人和晴雯打下手,晴雯懶得做時,可以吩咐她去做,襲人做不到時,她也可以代替襲人。
襲人不在家,晴雯等人去賭錢,麝月獨自看房子。晴雯怕冷,麝月伺候寶玉就寢、吃茶。晴雯跟墜兒媽吵架、跟芳官乾娘吵架,都在麝月的襄助下大獲全勝。
她的針線和姿色不如晴雯,柔媚與經驗不如襲人,只有獨處時,寶玉才能看到她的美。寶玉偶爾替她篦頭,晴雯還要嘲笑說「交杯盞兒還沒吃,倒上了頭了」。一貫伶牙俐齒的麝月卻選擇隱忍,大概她覺得這不值得爭。
因為長期在寶玉身邊服侍,她在寶玉心中的重要性曾一度高過晴雯。寶玉文中說「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說明在他心中,寶釵、黛玉、襲人、麝月是世上最迷人女子的代表。
然而,當寶玉關注到晴雯時,麝月就安心退到晴雯之後。
寶玉為了討好晴雯,拿扇子來給晴雯撕,麝月是不忿的,斥為「少造點兒孽吧」。當寶玉回屋照例問「你襲人姐姐哪裡去了?」麝月也略帶酸意回應道:「左不過在這幾個院裡,哪裡就丟了他?一時不見,就這樣找。」
是的,伺候了寶玉這麼久,寶玉從不曾像對襲人和晴雯那樣關愛過麝月,他為她們做過的奢靡、荒唐、柔情之事,都不曾在麝月身上發生過,麝月唯一擁有的美好記憶就是那次篦頭。
麝月偶爾的抱怨只是因為寶玉對晴襲的過度寵溺,卻不敢指望自己也能得到那樣的憐惜。她看清了自己在怡紅院的地位,安心守著自己的本分,雖然在心底,她對寶玉也有隱隱的柔情。她擁有襲人的涵養和晴雯的純真,卻沒有襲人的爭榮誇耀之心與晴雯的任性囂張舉止。在「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時節,寶玉哪裡會關注到低調的她呢?
麝月的結局是「開到荼蘼花事了」,暗示她是塵世間,陪伴在寶玉身邊的最後一個女子。晴雯死了,襲人走了,寶玉落魄了,寶釵被拋棄了,昔日繁華都不在了,惟有這個樸實忠心的麝月一直留在寶玉身邊,伺候他安慰他,是他人生寒夜中的最後一縷白月光。
麝月好像〈天龍八部〉中的阿碧,主人得志時,身邊鶯鶯燕燕萬紫千紅,輪不到她來受寵享福,等到繁華散盡,她卻是唯一肯陪伴他到最後的人。他不再能給她錦衣玉食、富麗榮耀,但她給他的體貼和溫柔卻一如從前,不會改變。
那些轟轟烈烈、纏綿炫目的情感,往往難以長久,倒是最樸實無華淡泊恬靜的愛,卻能陪你到天荒地老。
結語
寶玉是塊頑石,匆匆來塵世一遭,最大收穫是結識了一幹優秀的女子,擁有的是並不長久的情感和美好溫馨的回憶。尤其這些身份低微、毫無指望地愛戀著他的女孩子們,也不過是他紅樓一夢中的大小點綴。
她們出身微賤,不會有機會得到他的名分;她們沒有文化,也不可能與他有靈魂共鳴。她們只能遠距離仰望他、無條件奉獻於他。
張愛玲說:窮人結交富人,往往要賠本。這些因著青春本能而愛慕寶玉的低階層女孩子,也往往沒有好的愛情結局。不對等的愛,自然也不會有對等的付出和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