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經翻修,至今保存完好的田家院子 董水康攝
木箱裡裝著三十餘冊田氏家譜。
至今還保存著的清朝老宅。
核心提示:懷山之水,必有其源;參天之木,必有其根。那些記載著一個家族世系繁衍及人物故事的家譜,不僅告訴「我們從哪裡來」的答案,其中傳承的先人智慧、倫理、準則,或許也是我們解決當下問題、探尋未來之路的鑰匙。
本期美麗鄉村周刊推出《家譜裡的秘密》專題,講述發生在千年古村歡潭的尋找宗譜的故事,發掘湮沒在歷史塵埃中的生命及其精神。這是一次跨越時空的「精神考古」,不僅在於尋根,更在於理解並承接歷代凝聚的道德情操與文化精髓,回答「我們到哪裡去」的命題。
浙江在線7月26日訊(浙江日報記者 沈晶晶 區委報導組 蔡卡特)在城市化乃至全球化浪潮中,鄉土不免有些失落。但家譜的故事告訴人們,勤勉、淳樸、善良繪成中國鄉村的底色,歷經千年綿延不息,最終構成民族的精神特質,需要激發的只是文化和價值觀自信。在全球秩序重構的時代,我們相信「鄉土的,也是世界的」。
60多歲的田關仁至少有一點與眾不同,特別著迷於自己的家鄉——杭州蕭山區進化鎮歡潭村,一個有著千年歷史的古村。
多年來,田關仁一直難掩心中的好奇:先祖從何而來,他們為何會選中這個有田可耕、有水可漁、有林可樵的富庶地方?這個看似普通的村莊,為什麼能走出135位朝廷命官,其中有什麼基因和必然嗎?他們當年做過什麼,為這個世界和後代留下過什麼精神財富?
在村民的記憶中,村莊的過去早已模糊。除了口耳相傳的故事,一切仿佛掩埋在歷史塵埃中,無從得知。每當新聞報導一個重大事件或社會問題,哪怕村裡發生鄰裡糾紛,田關仁也禁不住想:如果先祖們活著,他們會怎麼處理這些問題?會和一代代示訓的「守望相助、耕讀傳家、為學至勤、為富有道、為窮有志」準則有關嗎?
機會來了。退休後的田關仁用4年時間,請村裡老人講故事,收集散落在蕭山、紹興和天津南開大學、江西泰和縣等地的宗譜信息和資料,試圖重啟一場與祖先的對話,尋找這些問題的答案。
在歷史的倒影中
看清自己
由於曾在區農辦工作的緣故,這十幾年裡,田關仁去不少農村考察過。他承認見過的那些或古樸、或精緻、或整潔的村莊中,歡潭村並不算好。但是對於家鄉,他總是偏愛些。不大不小的歡潭村,安安靜靜。村口的潭水,總是四時澄澈。
2012年,當田關仁偶然在蕭山圖書館找到薄薄一冊《蕭山姓氏》,看到裡面關於「山陰歡潭田氏」的簡短敘述時,感到了驚喜和釋然,「白紙黑字,一切都是有據可循的」。
村裡那口不足一丈深的潭水,竟真是嶽飛當年飲馬的地方,村裡老人所言不虛。
「南宋小康王年間,嶽飛率部下途經徐家村(現歡潭村),恰好是酷熱的三伏天,經過長途跋涉的將士們,個個滿頭大汗,盔甲全溼,口渴難忍,忽然看見前方有一小村,喜出望外,遂稟報嶽飛,想進村歇息,嶽飛卻不想打擾村民。看見村口有一口清泉,便與眾將士下馬俯身飲水,泉水甘洌解渴。村民聞訊,紛紛出門歡迎嶽家軍時,嶽飛早已帶領嶽家軍離村而去。」彼時還不太擅長讀古文的田關仁,一字一句琢磨著這段話,想像當年的情景。陽光穿過樹蔭的縫隙,他臉上的驕傲,如此明媚。
因著嶽飛的故事,村裡將潭水取名為「歡潭」,村子也改名為歡潭村。後來,村民又將水潭圍成七角形,用青石板作護欄,中間的一塊欄石上鐫刻上了銘文。
然而,所有關于田氏與歡潭的相遇相知,只有發黃的手工紙上一句「山陰歡潭山水之勝遂卜居焉」。
這樣的敘述太過模糊,田關仁想知道的是一個更清晰、更生動些的故事:一代代歡潭人如何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他們怎樣從山村裡走出來,最終又怎樣實現人的價值。
接下去,整整兩個多月的時間,他沉浸在網上浩瀚的信息裡。在熱心網友和同行的指點下,他找到了歡潭田氏家譜散落在民間田姓人家、紹興博物館、南開大學圖書館等處的痕跡。
但是,要見到這些家譜並不容易,「家之有譜相當於國之有史,家譜是一個家族的財產。博物館、圖書館裡的資料有影印版,但是民間留存的家譜都只允許看,不允許複印。」田關仁只好託各地的親戚、朋友、熟人幫忙,承諾絕不私自影印,並許下了歸還的時間。
2013年春節,當田關仁接過親戚遞過來的小木箱,看到裡面整齊擺放著的30來冊家譜時,手微微有些發抖。
他隱隱有種感覺,之後他要接觸到的不僅僅是「我從哪兒來」的身世之謎,而是「我們向何處去」的生命之謎,「從歷史和先人的故事中看清自己所處的位置,從而走向對的方向」。
誰在遠處
等著你的到來
翻開有些發黃的冊子,塵封的時光漸漸走近。
1000多年前,金軍南侵,宋都被迫南遷。歡潭田氏的先祖田秩因為護著宋高宗平安到達杭州有功,被封為司空。
北方的家已經回不去了,在思考「退隱後定居哪裡」這個問題時,戎馬一生的田司空突然想起了南渡時路過的那個叫歡潭的小村。距離官道三四裡的地方,不至於特別安靜,卻也不過分喧鬧。村口,是一排鬱鬱蔥蔥的樹。房子零星地散落在低丘緩坡間,河水緩緩地流向不遠處的浦陽江。「就這裡罷。」看著遠處風生而水起的景致,田司空下定了決心。
宗祠是首先要建的。放置家譜,以提醒自己不要忘本,族中大事也要有個商量的地方,宗祠裡附設學校,教化後代。除了田姓的宗祠,村裡其他姓氏村民的祠堂也要幫助修建起來。
但是在自住宅邸修建這件事上,官至一品、位列三公的田司空卻並不想打擾村民,大興土木。只是選了一處安靜的地方,建了一座小院,低調而謙遜。
「看到先祖的行為,再觀照自身,我們很多人可能要感到羞愧。」田關仁感慨著祖先的良苦用心。
經過數次翻修和艱難歲月的洗禮,田氏宗祠至今裡還保存著幾百年前立下的牌匾,上面「荊茂堂」三字已經有些字跡模糊。但是田關仁清楚地知道這個堂名裡的期待。
「紫荊本生枝,枝生葉,葉生花,枝枝葉葉相連,所以才能繁茂。祖先將祠堂取名『荊茂』,是要告訴我們一定要同衷共濟,同心同力,不僅僅是我們田姓後人,也包括其他姓氏的人,敦親睦鄰,同治共享。」田關仁覺得,這也許是歡潭村能夠富庶一方卻又民風淳樸的關鍵。
由全村人商議定下,飽含「同治共享」理念的「義倉」「義學」「義診」「義渡」「義葬」制度也一代代保持著。幾百年來,歡潭也一直是遠近聞名的「五義之鄉」。
富有餘力的人將田契捐贈出來,承諾田地上所有產出都歸入「義倉」。碰上荒年,這些糧食足以讓全村人免於飢餓。而在物產豐饒的年份,「義倉」裡的稻穀允許折價出售。當然,村裡也可以拿出稻穀作為學費聘請老師、大夫,讓孩子免費入學,為村民支付看病的診金等。
田關仁發現,在這樣的村莊裡成長起來的村民,格外淳樸而善良。
明末清初,田氏十六世高次第的一位先祖分三次捐了163畝良田,折合今天的貨幣,大約相當於1億多元人民幣。清朝同治年間,村裡翻修祠堂,一位村民將家裡用來造新房的木料、石料都捐了出來,還出錢請了最好的工匠。等到祠堂修葺一新,再用剩下的邊角料蓋了自家的房子。
「看到一半的時候,還以為先祖假公濟私,圖公家的便宜。」等到看完,田關仁不由得感到了慚愧:「現在,關起門來是『小家』。有時候,我們會忘了沒有『大家』,何來『小家』。」
對「義」和「利」的抉擇,決定了人生最終的價值。幸好,還有先祖的故事提醒我們。
這不是炫耀
是在傳承責任
4年間,田關仁碰見過很多同樣在尋找家譜的人,不少人在家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時,不禁落下淚來。
「今天,我們很少用好和壞去評價一件事情,大家傾向於用有沒有好處和利益來判斷。」田關仁說,尋找家譜並且把祖先的處世之道告訴後人,他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一件好事」。
釐清田氏各個支系脈絡時,田關仁發現村中老宅「泰和園」的主人田大年曾在江西為官十餘年,得到了「田令至勤,自不用說,田令治政,值得敬佩」的評價。從老宅至今還保存完好的粉牆黛瓦、磚木樓閣中,依稀可以想像田大年當年衣錦還鄉時的風光。
他經歷過什麼?歡潭村在他身上留下了怎樣的印記?帶著好奇,兩年前,田關仁特地去了江西尋訪。
清朝道光年間的秋天,十幾歲的田大年沿著當年老祖宗田秩進村的路,一路輾轉到了京城。農民家庭的出身,讓他無法像其他文人一樣經歷鄉試、會試和殿試後致仕入政。但是他學習的知識並不比他們少,因為在歡潭村的「義學」裡,人人都能夠習詩書、學禮易。田氏家訓裡用整整一篇的篇幅教誨後代子孫「為學至勤」「耕為本務,讀可榮身」。
田大年做了一位武將的幕僚,靜靜等著機會的到來。一次跟隨軍隊行軍途中,天降大雨,但田大年顧不上躲避,仍趴在馬背上撰寫文書,只讓小廝撐傘擋雨,免得弄溼了紙張。武將看到後頗為感慨,又見田大年文字清俊,文採斐然,便推薦田大年做了江西泰和縣縣令。
當時的泰和縣,並不是一個好去處,貧窮而民風剽悍。田大年上任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建造監獄和私塾。錢不夠,便從縣衙日常開支中劃撥。監獄建好後,全縣上下重吏治,作案流竄的犯人被一一抓捕關押,百姓紛紛拍手稱好。期間,田大年親自登門拜訪鄉紳,建立教育基金,作為聘請私塾先生的費用,縣裡所有適齡兒童免費入學,明教化,知禮儀。
「從法治和教育入手,他試圖重建和諧的公共秩序。」田關仁覺得,這一實踐一定意義上是成功的,「這樣的經驗對於我們今天的社會建設,難道沒有意義嗎?」
距離泰和縣千裡之遙的歡潭村裡,田大年為官時所倡導的「君子務本」「耕讀傳家」之風也從未間斷。不到1000人口的村裡有3所私塾,明清時期出過2位進士、3名知府和2名御史。
當田關仁將這一段家族歷史講給年輕的子侄聽時,他們臉上也有了與有榮焉的驕傲,「回去得好好督促小孩學習了,不能丟了老祖宗的臉啊」。
今年,當歡潭啟動美麗鄉村建設,年輕的村幹部主動找上門來,想聽聽關於挖掘歷史文化、保護古宅的建議時,田關仁感覺到家鄉有了讓人欣喜的改變。
時隔百年,荊茂堂也迎來了重新修整的機會。「祖先的成就不是炫耀的資本,他們的教誨才是榮耀,我們有責任傳承下去。」田關仁想,在光緒二十九年戛然而止的田氏家譜系圖,也許能續修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