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川端康成的憂鬱唯美如畫,太宰治的憂鬱則弱不禁風,散發著一陣風能吹倒在地的悲傷。日本作家擅長寫憂鬱,把一處處無形的傷痕訴諸美妙的語言。每一個人身上多少都有些憂鬱的氣息,有些人很早學會了隱藏。有的人憂鬱有其自身體質的因素,有的人憂鬱是因為喪失的過往,有的人憂鬱在兒童期已見端倪,快樂的假面之下,憂鬱暗流神傷。
在網上書城選這本《人間失格》的時候,被下面的評論所吸引,一個初中生說,在讀此書的時候,心情低落了一陣子,過些時候還想再看;一個高中生說他正是這樣的心情活著的,那裡的語言說的就是自己。
我很好奇,這是一本怎樣的書,於是買來給宅在家裡的初一兒子看,我問他這本書怎樣,他說,很沉重,很苦悶,不過喜歡。作為母親的我不免有些擔心孩子被引起怎樣的情緒感受,尤其聽到孩子說作家最後和自己的妻子一起自殺了。這般苦悶的書,憂鬱的作者,文字讀起來該會有怎樣的苦痛感。
我迫不及待地讀起來,怎麼說呢,憂鬱的語言有些沉重,細膩苦悶,有著磁石般的吸引力,跟孩子的感受是一樣的。男主人公阿葉詳細記錄著自己成長中的所有內心感受,從小到大,他被恐懼包圍,一次次被生活裡大事小情撕成碎片,碎片化到無數粒塵埃,這些塵埃被廉價的酒攪拌起來,和成一團稀泥,沒有形狀,沒有筋骨,連他自己都厭惡嫌棄。
半天讀下來,我的心被這個沒長大過的男孩牽動著,身為母親的我有種衝動,好想把這個孩子攬在懷裡,傾聽他的害怕和委屈,告訴他不要怕,有媽媽在。在小說中,他的媽媽只有寥寥幾筆,沒有任何情感。
有句話印象特別深,即主人公在開篇說,「我這一生,儘是可恥的過往。」一個人怎麼會這樣評價自己? 疑惑和些許的憤怒勾起我強烈的好奇。
人需要一個存在的理由,需要賦予存在一個意義。沒有意義的存在是沒法存在的。人不同於植物和動物,自然存在就好。人是一個社會存在,這樣的存在弱化了自然屬性,強化了一個人把自己對象化時的那個自體是否有價值和意義,強化了一個人在與他者的關係中的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一個人對自己的回顧和評價可以看到他的自尊、自信及自我接納的程度。這些是存在的理由和繼續走下去的動力。我在當下四十歲的年紀,絕對不會如此看低自己,七老八十,更不會。幾十年的生命歷程,我建構足夠多的存在下去的理由。很難理解,一個人回顧過往,會說自己這一生是可恥的。一生那樣長,總會有好的,或者說有價值的,被人認可的地方吧。我不大相信他所言。
於是,我在文字中仔細尋找,找他講述自己故事的過程中曾經不經意或有意識地表達自己還過得去的地方。結果是沒有,一無是處。憂鬱到骨子裡,或許這便是人間失格的含義。通篇他在告白:「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想像一下,如果一個人打小從未認可過自己,欣賞過自己,或者沒有自己,或者儘是糟糕的自己,一切反應和應對都被外在世界鉗制,這樣一個人能活下來麼,即使活下來,會快樂嗎?
我從他在兒童期的經歷裡,發現他的假面快樂之下的痛苦感受的緣由,存在維艱的原因:
one:當一個小孩子吃東西都是不快樂的,想必他內心滿是恐懼
主人公從小體弱多病,在鄉下一個富有的大家庭裡長大,父親是有地位的大忙人,常在外,家裡有母親、哥哥姐姐,還有一幫男女傭人。在別人的眼裡他是衣食無憂的富家小少爺。他卻感到不安,痛苦得幾近發狂。
在他上小學的時候放學回家,家裡覺得一個小孩子肯定會餓得百爪撓心,給他準備好吃的,他絲毫沒有餓的感覺,不理解餓是什麼滋味,做出一副討好迎合的姿態,勉強自己吃下去。
吃是兒童最快樂事情。一個棒棒糖便可以感受天堂般的快樂,這才叫童年。他的童年是無有香味的,令人苦惱和恐懼的。提到跟家人一起吃午飯是一個恐怖的儀式過程。他說家裡每一個人默默地在桌前吃飯,不管愛不愛吃,一聲不吭地佝僂著身子在昏暗的房間裡咀嚼飯食,猶如對蟄伏在家裡的亡靈們祈禱。
「人不吃飯會餓死」的口頭語在他聽了也是有種令人厭惡的脅迫感。他覺得自己在恐怖的煉獄中煎熬,被一座座大山壓得痛苦呻吟。他越難以理別人,越發覺得自己是個怪物,也就無法與別人交談。
怎麼辦呢,總要想個辦法緩解外界的壓力,他的辦法是滑稽搞笑來討好。
two:小孩子早早沒了天真,想必他為了迎合別人
正常來說,兒童期的孩子是天真的,雖然被大人們和學校教化和約束,行為談吐要符合社會化的要求,孩子們依然可以說真話,表達內心的感受和需要。天真浪漫的他們,天馬行空地幻想,既可愛又有趣。大人們鼓勵和欣賞對他們來說極其重要的。
孩子會內化父母和老師們,或者哥哥姐姐們身上好部分,作為自己的一個特質。一個孩子對自己的評價看法,是在身邊重要人的善待和評價基礎之上的。一個孩子的自尊和自信得以建立和持續地發展。
一個勇敢自信的男孩必然有至少一個以上持續支持他愛他的人在身邊陪伴。至少有一雙手在,既會給予穩定的支撐,又會適時放手,給予信任,讓其探索和冒險。這樣的孩子在自我內在世界與外界的不斷整合中體驗到自我的能力增長和堅定的自我。
一個自尊心脆弱的孩子很容易受傷,一個不自信的孩子難有勇氣和膽量。一顆脆弱的心和卑微的自我如何在生命的長河中應對愈加困難的人生題目呢?
人間失格中的小主人公似乎早早喪失了天真。他不堪忍受家人的隔閡,早早學會了笑臉相迎,扮小丑供大家取樂,不知不覺成了一個不隨便說真話的孩子。父親要去東京辦事想問孩子們要什麼樣的禮物,小主人公本是想要書的,一聽到父親說你不想要獅子玩具什麼的,他就傻了眼失了能,父親一臉掃興的表情讓他感覺自己好失敗,接著想父親會怎樣的報復自己。
為了免於被報復,他半夜起來找到父親寫禮物清單的本子,寫下獅子娃娃,第二天父親看到了本子上的字體,高興地說這小子還是想要獅子娃娃。小主人公違背自己的心意去討父親的歡心。不安散去,他感到些許的輕鬆,不說真話的討好再度被強化。
three:小孩子特別乖順,想必他把攻擊轉向自身
大人的一句責備,從不敢頂嘴,也不敢反駁,別人說自己的壞話也覺得是自己的錯。過早壓抑自己不滿和憤怒的孩子很乖巧聽話。但沒有不滿和憤怒的孩子是在把自己消磨殆盡,因為這些不滿和憤怒不會消失,不投注於外界便會指向自身。
小主人公繼續他的惡作劇,把自己的糗事用一種悲涼的筆調寫出來博取學校老師們的開心。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淘氣,惡作劇,這些在成人眼裡是可以被理解和接受的。但這些並不是他的本真性格自然表露,他為此拼死拼活汗流浹背地忙碌著,這種消耗維持著一種可憐的自尊。一旦被人揭露,那將是排山倒海的恐怖。
這些愚蠢的惡搞也有家裡用人們的教唆,他們利用這個不懂事的孩子的幼稚。小主公覺得沒辦法把這些事說給父母聽,揭露這些人的醜陋和卑鄙是沒有用的。無論跟誰訴苦,最終都會被更深暗世道的人打敗。
小小年紀默默忍下了這些對人的不信任和憤怒。這些東西如刀一般刺向他自身。他害怕人類,是周遭的人傳給他各種欺騙和不信任,封閉了信任的外殼。他沒有辦法,只能怪順地去討好眾人。
這樣一個孩子,在兒童期,或許是他的身體疾病給他帶來的巨大恐懼投擲到外界,或許他的天生的基因裡帶著恐懼和敏感,或許是他沒有得到體貼的關愛,過早地深陷於大人間的爭鬥和利用。
他生成一種策略,用一種假面來應對這個外在世界。真實的人格被困在一個陰暗的角落。就如他說,在地獄裡被熬煉。
假面的歡笑,和被挫傷的真我深深受困的抑鬱,在兒童期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形成了。或者說,本來是一個天使,掉落到人間地獄裡,他理解不了那裡的規則,於是用演戲的方式,演繹著假天國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