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市井中的人們,往往是在更大,更遠的理想受挫之後,退而求其次的一種人生狀態,他們很少再將民族,家國掛在嘴邊。在平凡的生活中,每個市井中的個體,只想單純的過好自己的日子,通過勤勉的努力,創造屬於自己的幸福,這些成了他們活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理想和抱負,他們對於生命的眼界和目光僅限於此。
然而他們又是整個社會大集體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往往在社會的動蕩中,他們都會最先感受到時代的幸運和不幸,而在不可控的命運潮水的侵襲中,市井中的人們,都不會成為風口浪尖的弄潮兒,他們只能在命運的潮水中,選擇隱忍,堅持。而他們這份來自於最原始生命力中的隱忍和堅持,卻凝結成了一個民族靈魂最深處的力量。
1987年的時候,國內上映了一部以市井人物為主角的民族電影,這部電影由國內第三代導演的代表人物謝晉大師執導,由姜文和劉曉慶主演,這部電影的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一個叫做芙蓉鎮的地方,所以這個電影的名字叫做《芙蓉鎮》。電影的劇本由古華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值得一提的是,本片劇本的編劇除了導演謝晉外,還有著名的文學家阿城。
整部影片的鏡頭,幾乎很少觸及到芙蓉鎮以外的地方,在這個幾乎密閉的空間裡生活的人們,過著與世無爭的嫻靜歲月。影片的主角胡玉音(由劉曉慶飾演),人稱「芙蓉姐」,她不僅有著「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的美貌,而且還務實勤奮,待人熱情大方。憑藉著自己高超的做米豆腐的手藝,和吃苦耐勞的精神,胡玉音和老實巴交的丈夫桂桂過著辛苦卻又充滿希望的新生活。在他們的努力,以及鎮子上其他人的幫助之下,生活很快有了改觀,他們用經營米豆腐的錢,蓋起了讓整個鎮子都羨慕的二層新房。
導演通過胡玉音和桂桂的生活,向觀眾展示了市井小人物的生存狀態,他們勤奮,熱情,精於算計,他們生活中最大的理想,就是在過好當下的同時,儘快的生養一個小孩。然而一個名叫李國香(由徐松子扮演)女領導的到來,打破了鎮子上人們正常的生活。
在表現以李國香為代表的社會精英和市井小人物胡玉音的對立中,導演僅僅用了幾個很細微的場景,這些場景都是從市井人物親歷者的角度發起的。首先是李國香在考察了僱農王秋赦的生活現狀後,她將王秋赦因為懶惰而造成的貧困生活,歸結為社會分配的不公。然後她來到胡玉音的新房中,這是影片中胡玉音和李國香的第一次見面,在這段兩個人的對話裡,李國香的陰險和胡玉音的樸實形成了鮮明的反差。胡玉音對李國香畢恭畢敬,而李國香則是對胡玉音步步緊逼。胡玉音因為似懂非懂而不知所措,李國香則是胸有成竹步步為營。
在表現兩個人不同態度的時候,導演很巧妙的採用了一段關於米豆腐生意的對話,胡玉音本是米豆腐鋪子的老闆,但是她卻很難說清楚自己的經營數據,而反倒是李國香,說的頭頭是道。「用了一萬多斤國庫的大米,掙了6000塊錢,月收入200,趕上了一個省級領導的水平。」這些數據所暗含的當時的社會意義,胡玉音再單純也聽出了話外之音,而門外老實巴交的丈夫所表現的,更是一個市井小市民在大難臨頭時的慌張不定,不知所措。
曾經對生活美好的憧憬,標誌著新希望的新房,讓胡玉音和丈夫桂桂捲入了一場時代的浩劫,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具體原因。而導演客觀冷峻不含情感色彩的鏡頭,讓觀眾們從一個親歷者的角度,審視了那個年代,並客觀的看到了那個年代中人們的真實狀態。而這種客觀和真實,正是一個個市井個體,在面對未知,含糊的生活磨難時,所表現出的情感反饋,和思想上的深層次憂慮,他們擔心的不是一個具體的結果,而是一個未知的,無法擺脫的,不能接受的生活沼澤,因為只有生活本身,才是他們生命中最有意義的價值所在。
從那一刻開始,以胡玉音等人為代表的芙蓉鎮居民,陷入了一場範圍巨大的社會動蕩的漩渦之中。他們不知所措的面對著眼前的一切,胡玉音和她的丈夫桂桂,胡玉音曾經的初戀現在的乾哥哥黎滿庚(由張光北飾演),為米豆腐鋪提供原料的糧站站長谷燕山,還有那個好吃懶做的僱農王秋赦。他們的生活平衡,被李國香所代表的一股強大的力量,以胡玉音經營的米豆腐鋪為導火索,徹底打破了。
導演謝晉,用個體的命運被漩進社會的洪流之後,所形成的戲劇衝突,體現了個體在時代,在社會面前的,脆弱,渺小和無奈。而這其中,胡玉音的丈夫桂桂和僱農王秋赦就是其中的典型和代表。老實勤奮的桂桂被當下的社會狀態逼成了殺人犯,而好吃懶做的僱農王秋赦卻成了社會上的進步典型。
胡玉音的生活,瞬間變得支離破碎,新房被沒收,男人進了墳墓。她的生活狀態,也從希望陷入了絕望。這個時候一個男人出現在了她的生命裡,這個人名叫秦書田(由姜文飾演)。秦書田是芙蓉鎮上最有文化的人,寫得一手好字,卻因為出身的問題,成了芙蓉鎮上的邊緣人物。正因為命運狀態的契合,同命相連的兩個人開始越走越近。
秦書田和胡玉音不同,胡玉音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市井小人物。她不懂得這個社會的真實狀態,所以這個社會說她是什麼樣的人,她就默默的接受這個社會對她的定義,所以她的內心一直懷著對黎滿庚和谷燕山深深的歉意。她認為是因為她的存在,才讓谷燕山和黎滿庚處於被動當中。然而在整部影片中,胡玉音這樣的人,才是當時的那個社會中,最無辜,最無奈的,被傷害者。
而秦書田則不同,他有知識,有文化,他明白當時那個年代中社會法則的根本原因,他了解命運,但是不接受命運。他那些油腔滑調的辯白和自嘲,不僅僅是用來寬慰胡玉音的。更多的是他對那個時代社會法則的嘲諷和控訴,是他對命運的反抗和抵制。對啊,「黑夫妻,白夫妻,不都是夫妻嗎?」「豬都能結婚,人為什麼不能?」
然而關於和命運真正的抗爭,可不是幾句輕鬆的俏皮話就能夠應付的。胡玉音和秦書田被公開審判,秦書田被判刑10年,胡玉音因為懷有身孕被採取監外執行。在分別的那一刻,秦書田告訴胡玉音「像牲口一樣活下去」。牲口是怎麼活著的,和人類有什麼本質的不同嗎?放大到整個自然宇宙中,其實人在社會中的生存,和牲口在大自然中的生存,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人類社會中,所充斥著的溝壑難填的欲望,有時候比獸性更為兇險和無情。
當面對社會和時代時,個體自然是渺小和軟弱的,然而在時代的災難面前,人性淪陷之後,為了生存,除了堅強和韌性之外別無他法。秦書田的樂觀態度,自嘲精神,深深的感染了胡玉音。而胡玉音和秦書田的故事深深的感染了芙蓉鎮上的居民,他們對曾經邊緣化的胡玉音紛紛伸出援助之手,谷燕山,黎滿庚,以及黎滿庚的妻子等芙蓉鎮上的居民,他們和胡玉音站在一起,面向時代,面向命運的悲愴,社會的慘痛,他們選擇默默的承受下眼前的一切,在黑暗中,等待著黎明的到來。
在社會漩渦中的個體,他們內心深處的掙扎,就猶如影片中谷燕山在那個雪夜中吶喊的一樣,「完了,沒完,完了,沒完……」的往復循環。是啊,當時的時刻,內心一直掙扎著的兩個聲音,被翻譯出,就是這樣算了嗎?這樣不能算啊!但是作為一個脆弱的,無力的個體,面對時代的風雲變幻時,人們能做些什麼呢?像桂桂一樣和生活同歸於盡,像王秋赦一樣自欺欺人,還是像谷燕山一樣買醉度日?導演告訴我們都不是,而是像秦書田說的那樣「像畜生一樣活下去」。
導演謝晉正是用谷燕山的吶喊和秦書田對胡玉音的告誡,來表現整個芙蓉鎮居民,乃至整個中華民族被壓抑之後,無助的個體們對命運之神的責問,以及在漫漫的悲慘命運的黑夜的等待中,所迸發出的強悍生命力。是的,中國人特別是在近代以來,經歷了太多的浩劫,侵略,內戰,讓我們消耗光了幾代人對於新生活的期盼,但是一個古老民族的文化底蘊指引著我們,讓我們在隱忍中,用一種堅強含蓄的生命力,支撐我們,走過時代黑暗的迷途,走向整個社會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