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士大夫階層,對飲食是比較講究的。因為飲食不僅滿足了他們味覺、視覺、嗅覺等感官方面的生理需求,還是觸發某種特定思維、感情的媒介。錢鍾書在《吃飯》一文中說過:「我們通常把飢餓看得太低了,只說它產生了乞丐、盜賊、娼妓一類的東西,忘記了他也啟發過思想、技巧。」時空的阻隔、人生境遇的改變、原有經驗與現實體悟的相碰撞,使詩人在面對熟悉或陌生的食物時,總會產生種種微妙複雜的心理變化,從而引起某種特定思想感情的迸發,激蕩出思維的火花。飲食,既是生理必需的果腹之物,又是情感思緒的寄託品,飲食詩也成為詩人表達情感和寄託情恩的載體。
鄉情,是人類內心深處一種普遍存在的思想感情。故鄉是人出生並成長的地方,是人的根基所在,也是漂泊在外的遊子心靈的棲憨之所。一旦遠離故土,思鄉之情與離家之愁就會衝擊著詩人敏感而脆弱的內心世界。「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王架《登樓賦》〉無論地位高低,成就大小,懷鄉之情都是共通的。有時這種思鄉念親之情不會直白地表露出來,而是通過某種媒介宣洩而出。他鄉異土的不同風物,往往會引發士人隱藏於內心深處的濃烈鄉思。「瑤替玉筍不可見,使我每食思故國''(張來《郭圃送芫菁感成長句》〉「鄉人得得分鄉味,轉使鄉心念故鄉。」(王十朋《士昭贈寸金魚子》)「自古達人輕富貴,例緣鄉味憶還鄉。」〈陸遊《初冬絕句二首》其一)帶有強烈地域色彩的飲食則成為觸發詩人思鄉之情的重要催化物。
因鄉味引起鄉情最有名的例子是西晉的張翰,據《晉書·張翰傳》載:「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提菜、荒羹、每盧魚臉,目: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官數千裡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雖然張翰的還鄉歸隱有更深刻的社會原因,但從表層看,卻是因提菜、藥每盧等家鄉美味引起的,「純鏟之思」也因此成為思鄉懷家的象徵符號。入宋以後,人們提起歸思,很多都和荒伊聯繫在一起:「江湖去為思每盧繪,霧雨還歸養豹姿。」(楊億《弟偶歸鄉》〉「未得休官作遭客,河梁歸思滿鏟菇。」(楊億《皇甫太博知蘇州》〉「何時徵掉一歸去,江有鏟斃岸有風。」
(王連《南海館中》)當然,這裡的菇鏟只是一種文化象徵,不是因為詩人家鄉也盛產藥費盧。滋味承載著鄉情,每個地區又都有其固定的飲食風貌,宋詩中出現更多的,是「季鷹情懷」的發散式表達:韋驟食轍,「始動季鷹心」(《食頓》),嘗到新鱔,也會「大吸一杯相思動」(《又答惠詩井新鱔》〉:孔平仲食鱗魚簍蓄,引起「人各甘鄉味,每盧茹未易伴」(《初食鱗魚萎蓄》〉的感慨;李綱食蟹,發出「家山漸近意漸適,思歸豈獨鏟魚鄉」(《食蟹汩的啃嘆;黃公度「贏摻莫怪歸鞭急,心在輕紅荔子梢」(《題白沙鋪》〉。王十朋在《答趙撫幹伯椿》中說:「蠟蟬風味,不惟勝無腸公子,自可以輩瑤柱江君。會稽固不易得,錢塘又絕無之,臨食必起故鄉之思。」
遠離故土,客居異鄉,在陌生的文化習俗環境中嘗到熟悉的滋味,思國懷鄉之情常常會以不可抑制之勢噴薄而出。如賀鑄《食芙實作》:錢侯官舍旁,走水來方塘。暑雨過初伏,斜陽生晚涼。風翻支盤卷,萬常爭低昂。猶疑秦雞暴,擅此六國場。下榻延密客,開搏薦新嘗。金刀剝老蚌,玉沙磨夜光。殷勤煩打怪,未咀悲生腸。引領孀衛西,百泉乃吾鄉。水產富此物,數錢論鬥量。朝餐取展飽,無復炊黃粱。貪嗜比羊棗,況乎惟味良。十年去國仕,遇得縫微芒。季鷹思芫羹,拂衣謝齊王。我亦散浪者,未許斯人狂。長歌定行矣,千載會相望。
詩人生長於衛州百泉,當地盛產茨實,詩人甚喜,日日取食之。漸長,貧迫於養,磨勘輾轉於低級武職間,不覺去家巳十年。元豐六年,詩人遊部擲,赴有單R從事錢景菜宴,見到席上發實,「未咀悲生腸」,強烈的思鄉之情澎湃而出。詩人甚至想效仿張翰,辭官歸裡。仕途的不得意故然是詩人想歸家的內在真正原因,家鄉美食卻是引發詩人鄉情的重要契機。再如項安世《食角泰懷江陵》:經年不食三間餌,一日相逢似故人。旋剝青掠奪滿手,試餐黃顆軟粘唇。蕉漿下筋甘元敵,昌本浮杯小作巡。正是鄉人行樂處,畫旗是鼓隧江津。
角泰又稱棕,俗「用蔬葉裹泰米,以淳濃灰汁煮之,令爛熟。」技棕以紀念屈原的方式晉時即見記載。詩人項安世家鄉江陵,舊屬楚國,偉大詩人屈原哀悼不已的舊卸都,食糧之俗由來已久。離家經年,久不食之,於異鄉忽嘗到香粘甘軟的角君主,聯想到家鄉食棕時畫旗量鼓的歡欣場面,鄉情油然而升。又如王之道《大梁食李有感呈彥峙兄》:「葵花已過荷花繁,南風入戶清而溫。擔頭有李初入眼,令人引膽懷家園。」因食李而引起思鄉情懷。張九成《子集弟寄江蟹》:「新年庚運通,此物登盤姐。先以供祖先,次以宴賓侶。其餘及妻子,咀嚼話江浦。骨淳不敢擲,念帶煙江雨。」收到弟子集寄來的家鄉江蟹,歡喜無以復加,連吃剩的渣漳都不忍丟掉,因其充滿故鄉的回憶。
鄉味觸發鄉情,他鄉異味同樣剌激著詩人敏銳易感的內心世界。張來《寄蔡彥規兼謝惠酥梨二首》其一:自煮新酥籠旋開,秦霜猶汙紫梨腮。日園歌舞唐宮廢,灌頂睫蝴佛國來。寄我遠侍千裡意,憾君不舉百分杯。西來新味饒鄉思,淮蟹湖魚幾日田。面對友人殷勤寄贈的酥梨,詩人想到的卻是家鄉的魚蟹,由新味到鄉味,尋雖烈的歸思與鄉情一展無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