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一家叫「攜職」的小旅社就像座中轉站,創立7年,超過3萬人次曾棲居於此。他們大多是畢業後工作還沒著落的年輕人。有人待兩天就走,有人長住一年,也有人不斷離開,又不斷回來。
每年6月到7月的畢業季,是這間旅社客流量最大的時候。每天,都有成功或失敗的故事在這裡發生。
旅社所在的小樓,緊鄰杭州支付寶大廈。雖然躲在現代化的寫字樓群背後,它看上去灰頭土臉,卻塞滿了年輕人五彩的夢。
何文杰決定逃離杭州。在這裡,這個1990年出生的嘉興姑娘讀了4年大學,找了一年工作,又考了一年研究生。
但「一切都讓我感到失敗」之後,她決定回老家某個小縣城,「給小廠當會計去」。
兩年前,何文杰是全國699萬高校畢業生之一。2015年,這個數字變成了749萬,她的未來還是沒有著落。
在過去一周裡,她蝸居於杭州一間旅社的8人間,住宿費28元一天。那裡還住著不少像何文杰一樣,希望在杭州找到未來的年輕人。
這間「攜職大學生求職旅社」像一座中轉站,創立7年,超過3萬人次曾棲居於此。有人待兩天就走,有人長住一年,也有人不斷離開,又不斷回來。
旅社在杭州城西一座三層老樓的第二層,有130個床位。僅隔一條綠化帶,是建築面積接近10萬平方米的支付寶大廈。從旅館一側房間的窗戶看出去,那兩座閃爍著晶瑩白光的建築是最主要的風景。
那裡也是曾蝸居在旅社的大多數年輕人,最想去的地方。
她無法張口跟家裡要錢,又沒勇氣重新打工、考研,躺在28元一天的床位上,她開始考慮「回老家」
不到早晨7點,鬧鈴聲就開始從旅社的各個房間傳出,有公雞打鳴,也有電子樂。
緊跟著,走廊裡掠過拖鞋接觸地板噼噼啪啪的動靜。男孩穿著T恤短褲,女生還沒換下卡通睡裙,一起湧向公共盥洗間。
灰白暗淡的燈光籠罩著他們飽滿的皮膚和腳下破舊的塑料防滑墊,牙膏的薄荷味、洗面奶的香味和洗手間的汙濁氣息混雜流動。
何文杰站在他們中間。她早早爬起來,套上已經穿了兩天的襯衫,決定給自己最後一次機會——也許再過一小會兒,就會有企業人力部門打來電話,告訴她被錄用的消息。
從7點半開始,年輕人陸續走出旅社。一個穿著西裝套裙的小姑娘畫了淡妝;一個小夥子抱著厚厚一摞簡歷,怕折壞,捨不得塞進背包。
徐玉娟逐一招呼他們。差不多一年前,這名四星級酒店西餐廳領班到攜職旅社當主管。
「從前說得最多的是領導您好,貴賓您請,慢走再來。」徐玉娟記得自己「腰始終是彎著的」,但到了這間青年旅社之後,她的工作語言換成了「『面』得如何」、「早點回來」和「記得帶傘」,且再也不用踩著高跟鞋站上整整一天。
這天早晨,她套著一件「超人」圖案T恤,和何文杰並排坐在旅社前廳公共區域的沙發上。
「要不要再考研試試?」她小心翼翼地問。何文杰不答,手指漫無目地地劃著手機屏幕。
「等不起了。」這個只不過25歲的姑娘粗重地呼了一口氣,腦袋低垂得看不見眼睛,剛剛她已經看到3個老家同學在朋友圈裡「曬娃」了,但自己連男友都沒有。
住在「攜職」的一周裡,她覺得,自己被困住,「不能往前走,也退不回去」。
在中國計量學院讀大四時,一直在必勝客勤工儉學的何文杰獲得了這家國際連鎖餐飲企業的一個職位。這份工作從做比薩餅、炸薯條學起,與「高大上」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她不想整天和土豆、麵粉打交道,夢想著一份真正的審計工作。
在辭職、複習了半年之後,何文杰通過國家統考,進入上海某大學研究生複試環節。
「我以為自己一定會成功。」工作攢下的積蓄快見底了,她得知,沒有被錄取。
在為考研而租住的閣樓裡,何文杰拉上窗簾,沒日沒夜地上網、看連續劇,「不記得吃過什麼,就那樣過了一個月」。
接下來半年,她四處求職,「就是想留在杭州」,但因為沒工作經驗,一直失敗。一家機構看中她考過審計方向研究生的經歷,但她覺得「起薪只有兩千塊,根本活不下去」。這名必勝客曾經的員工成了名副其實的「畢剩客」
母親數次病重,她無法張口跟家裡要錢。重新打工、考研,她又沒勇氣。她住進攜職旅社,躺在28元一天的床位上,開始考慮「回老家」。
整整一個上午,何文杰的電話並沒有響過。午後,她背起背包走出旅館房間,空著肚子和心愛的城市道別。
另外7張床鋪的主人都不在。在這個臨近畢業的求職高峰時期,寄居在旅館裡的年輕人,白天大多在外奔忙。
7年前,就在何文杰憧憬著到省會讀書之時,溫州人溫少波也相中了杭州。在這位新聞主播出身的商人眼中,大量來「人間天堂」找工作的年輕人,意味有錢可賺。
「攜職大學生求職旅社」在城隍山下的一條窄巷子裡開張,總共有200多張床,最便宜的10元一天。
「說是就業形勢越發緊張了,可這些年輕人的情況其實沒怎麼變。」這個接待了7年求職大軍的老闆說。住在「攜職」的「畢剩客」多是二本、三本院校的畢業生和大專生,一些年輕人「高不成、低不就」。
何文杰徑直穿過旅館門廊,沒再像往常一樣抬頭去讀門楣上的橫幅:「明天的你一定會感謝今天努力的自己。」
她走下樓梯,身上的牛仔襯衫洗得褪了色,身影被灰撲撲的臺階和牆壁一下子吞沒。
「有點不甘心,但實在撐不下去了。」何文杰說。但直到這一刻,她還是和以前一樣,覺得「杭州真好」。
畢業季將至的上午,隔一會兒就有一個年輕人背著雙肩包,提著編織袋走進「攜職」
5年前,「攜職」從小巷子搬到了商業區,「左鄰」是浙江省商務人力資源服務外包廣場,「右舍」是支付寶大廈。夾在中間的小樓看上去並不起眼,卻塞滿了年輕人的夢。
「攜職」的上午很安靜。雨下下停停,但光線還是透過老式的大玻璃窗,照亮前廳的公共區域。
那裡擺著柔軟寬闊的沙發和巨大的液晶電視機。桌上有幾盆毛茸茸的人造綠植,飲水機的純淨水可以免費飲用,Wi-Fi信號覆蓋整個樓層。
正當何文杰的希望一點點沉沒之時,1993年出生的史宋婷卻沉浸在憧憬之中。
上午,她多賴了一會兒床才爬起來,然後步伐輕快地穿過走廊,「出門逛逛」。
在重慶師範大學學了4年「媒體後期製作」後,這個想離家近一點的浙江姑娘剛一到杭州就收穫了兩個工作機會。
為此,她特意做了一番比較。在收入相當的情況下,小公司能馬上去上班,但大集團「華數傳媒」更有吸引力。只不過在面試之後,她還需要等待最後的錄用通知。
「應該差不多。」史宋婷住進「攜職」等消息。與此同時,她在願意錄用她的公司實習。偶爾能請半天假,「放鬆放鬆」。
她住在旅社的「當當網」房間。隔壁是「小米」,對面是「百度」,都是年輕人最想去的企業。
「當當網已經out啦!」史宋婷出門後,和她同住一間的「張姐」一臉不屑地甩著長發,晃著手指頭,計算「旅館裡的幾類人」。
根據她「幾天來的觀察」,「攜職」裡大多數年輕人是來找工作的,小部分是單位派來接受培訓的,還有零星的「背包客」和「搞學習」的。
1983年出生的「張姐」說,自己原本在杭州一家上市公司當高管,因為和老闆鬧翻,職位丟了,單位給租的公寓也沒了,可她總想回去上班,「一直在等消息」,足足等了大半年。
「住攜職不是為了省錢,是住酒店太孤單了,我喜歡熱鬧點。」她穿著一件洗得幾乎半透明的舊睡裙,趿拉著塑料拖鞋,趁屋裡沒人湊近窗戶,點燃一根香菸。
她的手指甲染得緋紅,3雙超過7釐米的高跟鞋散亂地排在床下,「餓了就泡麵」,晚上偶爾出門。
史宋婷曾充滿憂慮地問她「老家的孩子誰帶」。「其實沒孩子,編出來騙騙她們。」張姐滿不在乎地聳聳肩。
同宿的幾個女孩其實也並不在意她的故事,一個早出晚歸地旅行,一個天天培訓,一個等待工作。人都在屋裡,就聊聊天,偶爾共用一個吹風機,但出了旅社,誰都不認為彼此還會有交集。
只差3歲,張姐就住不進這家旅社了。畢業季將至的上午,隔一會兒就有一個年輕人背著雙肩包,提著編織袋走進「攜職」,掏出學生證或畢業證,「第一晚免費」。
一個中年男人剛問了幾句價格,就被明確告知:「35歲以上,恕不接待。」
在「管家」徐玉娟看來,保持年輕人的生活氛圍很重要,大家一起奮鬥,能夠互相激勵,「因為找工作確實不容易」。
幾年前,一個住在旅社的姑娘,一心想到「九陽」工作。她不斷投簡歷、打電話,卻沒收到企業任何回復,姑娘失望之下病倒了。病剛好,她又爬起來找上門去,買煙賄賂保安,哭著求人力資源主管給個機會,「基層工人也行,一線賣場推銷也行」。
還有個人稱「六次哥」的小夥子,幾年間已經換了6次工作,每次想跳槽或「被失業」都會回到「攜職」暫住。看見新進來的大學生,他會拍著胸脯,自稱「老油條」,給人介紹經驗。旅社員工都對他很熟悉,最近還聽說,「『六次哥』要再一次出發了」。
「這裡最多的還是陌生環境裡抱團取暖的友情!」溫少波金色的眼鏡框和手錶帶閃閃發亮。說話時他語速很快,幾乎不停頓,「奮鬥」、「夢想」、「正能量」等詞出現頻率很高。
2009年冬天,嚴寒侵襲了中國大部分地區,「杭州的雪下得火車都不開了」。溫少波找到人才市場一個主任,表示想用200個床位,免費接待回不了家的大學生。
「你個民營小旅館想幹嗎?!」溫少波回憶,自己被保安趕出門,一頭栽進漫天的大雪裡。他很不服氣,「就是要做得更好,有天這個主任退休了,請他來當顧問!」
一個小夥子總是等前臺下班之後悄悄混進來,找個空床睡下,又在清晨她上班前溜走
小廚房裡飄出飯香,徐玉娟端起碗,一邊瞟著臺灣綜藝節目,一邊念叨著攜職裡的年輕人。「張姐」也撕開一包方便米線,衝進熱水,懶懶地窩進沙發裡。
前臺邊的大窗前有個兩米多高的貨架,上面是飲料零食、毛巾牙刷。徐玉娟和兩個前臺小夥子一下班,這個貨架就處在「全面開放、無人看管」的狀態,但「從來沒少過一毛錢東西」。
每天早晨,徐玉娟和同事都會在櫃檯上看到一堆零錢,用來登記出貨的本子也會被添上新的記錄:「某某,一瓶可口可樂」、「某房間靠窗下鋪,一卷衛生紙」或者「一包蠶豆,明天來結」。
「賒帳」也會發生。徐玉娟清楚記得,半年前,有個男生一直沒找到工作,房費欠了一千多元後,他悄悄離開。
在用「攜職」微信公眾帳號發信息時,徐玉娟沒提名字,只是略帶傷感地說了一句「至少跟我道聲再見」。她沒想到,兩個多月後,男孩回來,用第一個月工資付清了全部費用。
還有一次,她偶然發現一個小夥子,總是等她下班之後悄悄混進來,找個空床睡下,又在清晨她上班前溜走。她實在不忍心說穿,直到有一天,小夥子找到了工作,光明正大地走到前臺,登記入住。
「我很佩服那些背井離家的孩子,有個姑娘從西北來,個子那麼小,還沒她那兩個包大。」今年三十而立的烏鎮人徐玉娟說,自己就沒想過離開浙江去闖一闖。
吃完飯,她在走廊裡挨個敲門詢問:「吃飯沒?要蚊帳嗎?今天不面試嗎?」
敲著敲著,她回憶起曾經躲在一扇房門後的「鴕鳥哥」。因為一直得不到面試機會,這個學心理學的男孩自己先心理崩潰了。
他不願出門,要麼在公共區域蹭網打遊戲,要麼整天躺在房間,因此得了「鴕鳥」的外號。
溫少波理解「鴕鳥」的感覺。
2010年元旦,兩個找工作的年輕人前後腳到「攜職」住下。在相識僅僅10個小時後,其中一個小夥子用刀連刺另一個小夥子頭頸部,將他殘忍殺害。事發之前,連他們的室友都沒察覺任何徵兆,「甚至沒有爭吵」。
施暴者年僅25歲,受害人只有22歲。
「求職的心理壓力太大了。」溫少波說,而他自己的心理壓力,當時也在迫近極限。
旅社裡的年輕人「抱團取暖」的極少,短暫棲居後,可能連聲招呼都沒打就離開了
在溫少波看來,他的目標客戶始終不變,就是「那些在拼爹時代無爹可拼的人,那些『我爸不是李剛』的大學生」。
23歲的張廣紅從來不認為自己需要拼爹。這個江西中醫藥大學藥學專業畢業的姑娘家庭普通,成績普通,樣貌也普通。但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目標所在,所以一畢業就到杭州找葡語培訓機構學習,並在「攜職」住下,眼看快一年了。
「我不介意現在的『畢剩客』身份。」張廣紅淡淡地說,「通過語言考試和申請出國,都在計劃之中。」
沒課的午後,她背著資料準備出門複習。這個姑娘衣領亮白,髮絲清爽,自稱「有點潔癖,自我管理能力還不錯」。
「攜職」夾在浙江大學西溪、玉泉校區之間,「學習氛圍很好」。張廣紅偶爾也會到校園裡找找自習室,而徐玉娟會把有學習計劃的儘量安排在一間屋裡,「互相帶動」。
情況沒那麼理想。在張廣紅這個長住者看來,旅社裡的年輕人「抱團取暖」的極少。大家各忙各的,「能忍耐彼此的生活習慣就已經很好」,短暫棲居後,可能連聲招呼都沒打就離開了。
溫少波也不介意「吐槽」這些年輕人:有一個月不洗澡直到室友來投訴的,有讓空調24小時連轉的,有弄髒床單一直捂到無法清洗的,也有抽菸、亂丟垃圾的。但最讓他頭疼的問題,還是與「求職」有關。
「光看數字,就業形勢越來越嚇人,但本質上還是那些問題。」
他堅信,「天底下沒有找不到工作的人」。根據他的觀察,不少年輕人求職「準備嚴重不足卻又自視甚高」。二三本院校畢業,又沒有工作經驗,用人單位不可能開出高薪。
他的員工好不容易為一個大學生爭取到面試機會,快到約定時間,小姑娘就是不動彈,「要看完剛更新的電視劇」;他曾請杭州市人事局的領導來做沙龍講座,沒幾個人來聽,他不得不挨個兒房間敲門:「哥們兒,來吧,給點面子。」
「但我還是覺得他們不容易,值得欣賞。」溫少波說,「小孩子哪能不犯錯,不打架,不談戀愛呢?」
從2011年到2015年,溫少波的「攜職」一直頂著英國大使館頒發的「社會企業」名號,其間他得了幾個獎,也漸漸吸引了一些社會力量。
數年間,他建立了網站,開始做培訓和人力資源外包業務,還幫助數千名大學生找到工作,眼下正一邊與高校合作籌備「就業大學」,一邊裝修旅社新址。
溫少波的微信籤名是「做點與錢無關的事」,但在此之前,這位溫州人相信,眼下最基本的問題,還是「你怎麼盈利」。
他有時會在洗漱時偷偷看一眼姑娘,但他認為這裡所有人壓力都很大,談感情太奢侈
生存和夢想之間的矛盾,周江華自認為看得透徹。
打從4月起,這個江蘇常熟理工學院學「工程」的男孩就開始到處求職。
他起初對國際貿易最感興趣,直接衝到義烏,一天面試三家企業。結果,「就我這外語水平,趁早放棄」。
第二站是寧波,周江華看中這座城市的港口區位優勢,想做貿易中的物流環節。雖然跟一家小公司的老闆老闆娘「聊得志同道合」,但公司處在初創階段,「還是不理想」。
當周江華到達杭州時,是6月初的一個晚上。他想見見在這裡工作生活的前女友,可最終「像個白痴一樣滾回東站」。
他又計劃投奔金華的朋友,但朋友住在合租房裡,沒他容身之處。凌晨兩點,這個23歲的小夥子還背著背包,拖著拉杆箱在馬路上「晃」。他通過手機社交軟體找收留「沙發客」的同城者,檢索出來10個人,一溝通,7個是賣淫女,3個是詐騙手機話費的。
他住過火車站的小旅館,屋裡只有一扇開向過道的氣窗。因為等不到面試通知,他站在汽車站、火車站一待就是大半天,不敢買票,也不知道該去哪。他還遇到過一個「特別傲慢」的經理,讓他去商貿城樓下發傳單,「看你簡歷成績不好,底薪2000房補200,就這待遇,愛幹不幹」。
「我以前沒想過自己有天會這麼慘。」周江華說,他想打架,想咒罵,但最終還是忍下去,熱情一點點熄滅,夢想和衝動慢慢變成對溫飽和穩定的強烈渴望。
在義烏時,這個「約會都要提前刷牙」的小夥子「不可思議」地買了人生中第一包香菸,死命抽掉一半後,又狠狠責罵自己一頓。
「天亮了,該解決的問題還是需要一個一個地解決。」傍晚,周江華坐在「攜職」的一個房間裡。這個穿著籃球背心和短褲的小夥子瘦削結實,臉上總掛著笑容。
因為近來股票市場火熱,他順利成為一家提供行情信息軟體公司的銷售實習生,每天參加培訓,「聽說做得好收入能上萬」,周江華決定幹下去。
說到夢想,他眯著細長的眼睛,抓抓腦袋笑著說:「戒了。」眼下,「賺錢養活自己是一切的前提」。
傍晚,年輕人們結束面試或實習,陸續回到「攜職」。這是旅社一天裡最熱鬧的時刻,高跟鞋、皮鞋、球鞋、涼鞋在走廊裡來回穿梭。有人大聲招呼旁人加入「三國殺」大戰,也有人直接鑽進房間倒頭就睡。
公共洗衣機的轟鳴震動幾乎一秒不停,前廳的電視屏幕播放著打打殺殺的故事。天氣炎熱,有的小夥子打著赤膊到盥洗室衝冷水,愛美的小姑娘則在公共浴室洗了澡,溼漉漉的頭髮在走廊裡留下一連串水滴和香氣。
在這個「幾乎沒脫離大學住宿生活」的地方,周江華有時會在洗漱時偷偷看一眼姑娘。在這個年紀,他很難不被那些閃著年輕光彩的面容吸引,但他認為這裡所有人壓力都很大,談感情太奢侈。
事實並非如此。曾有個住在「攜職」的小姑娘愛上了前臺小夥子,溫少波打電話叫她父母來才了結這場單相思。還有一次,一個男孩聖誕節到「攜職」來表白,姑娘閉門不見,僵持到半夜。
儘管和幾個「臨時室友」關係不錯,但周江華不否認,同樣懷著求職目的的男生們湊在一起,總會暗自較勁。
「來的時候大家都一個樣,誰先成功離開就不一定了。」一位住在周江華對門的小夥子則打了個比方:「這兒像個高壓鍋,所有跟就業相關的問題都在裡面悶著。」
在旅社前臺、走廊牆壁、洗手間門板上,都貼著溫少波從古玩市場「掃描」回來的五六十年代宣傳畫,每一張都配有他自己撰寫的口號,有「求職未酬誓不休」,也有「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即使快到深夜,窗外的支付寶大廈還是亮著數不清的燈。年輕的姑娘心裡明白,那裡的每一盞燈光,都照著一個為自己打拼的人
如果願意打掃衛生或是在前臺打工,「攜職」可以為住客提供免費住宿和時薪,也有可能提供長期工作的崗位。
6年前,原本蝸居「攜職」的待業大學生張美豔成為溫少波的員工。最初,她的工資每月只有1500元。如今,這位女士已是阿里巴巴跨境電商業務的一名高級主管。
「從『攜職』到支付寶大廈,只需要走兩三百米,但她跨過的是現實到理想的距離。」溫少波說。
作為激勵,他還把「攜職」旅社萬塘路店的兩成股份贈與另一位小夥子餘愉快。在過去幾年裡,他從前臺幹到店長,在杭州成家生子。
聽到這些故事,河北姑娘李峽顯得不以為然。剛一到杭州,她就找到了月薪9500元的工作,一起來的女同學月薪1萬元。
入夜了,兩個姑娘的房間裡,瀰漫著好聞的香水味。直髮披肩、衣著時髦的李峽對著電腦,輕巧快速地揮動著手指。
一行行程序代碼出現在屏幕上,她輕敲回車,這些代碼立即轉化為色彩鮮豔、層次分明的智能家居電商網站主頁。
「杭州電商發達呀!」李峽撥弄著長發說。一年前,她進入秦皇島一間培訓學校學習網站開發,每年,這家機構都會派出老師,帶學生到杭州「攜職」住下,為他們找到工作。
在「攜職」,這一行人是十足的「人生贏家」。
在溫少波的策劃下,許多發生在「攜職」裡的故事,無論成敗,都被寫進一本小說,他還計劃籌拍電視劇,並編排舞臺劇本,贈與高校劇團。
時針指向晚上10點,旅社開始陷入安靜。
史宋婷逛累了,她看過西湖的水面,又穿過天目山路的高樓大廈。她滿心以為是自己選擇了這座「天堂」般的城市,但事實上,她只是在等待被這座城市選擇。
同屋的皮怡純埋頭讀白天的培訓筆記。張姐咋咋呼呼地喊叫著:「別看了!都來陪我聊天!」
這間屋裡還養著一隻寵物——皮怡純從大雨裡「救回來」的蝸牛,它安靜地呆在板凳上,已經整整一天沒探出過頭。
過於明亮的日光燈管照著這間屋子的每一個角落,包括姑娘們鋪滿長桌的廉價化妝品、晾在床尾的衣裙和擠在公用插線板上的各種電源插頭。
塞進4張上下鋪和6個人的房間顯得雜亂擁擠,但史宋婷仍然覺得,這屋裡最顯眼的,永遠是那扇巨大的窗戶。
即使快到深夜,窗外的支付寶大廈還是亮著數不清的燈。年輕的姑娘心裡明白,那裡的每一盞燈光,都照著一個為自己打拼的人。
在那片密密麻麻的燈光前,史宋婷充滿自信地對屋裡的幾個姐妹承諾,錄用通知到來之時,她會抱著最大的西瓜回來請大家吃。
雖然她此刻還不知道,那通電話,何時才會響起。而自己踏上的這座「中轉站」,到底會讓她留在「天堂」,還是黯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