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政權出人意料的穩固性,它在核工程與飛彈項目上的偏執,以及各大國最終共識的難於達成,使得朝核問題相關各方逐步重回自行其是的「特殊主義」。「薩德」入韓,只是表徵之一。
首爾時間8月3日7點50分,朝鮮從平壤以南的黃海北道黃州郡一帶,向日本海方向發射了2枚「蘆洞1號」中程彈道飛彈。美國戰略司令部(USSTRATCOM)公布的消息稱:第一枚飛彈在升空不久後即發生爆炸,第二枚在向東飛行了1000公裡後,於日本秋田縣男鹿半島以西250公裡處落入日方專屬經濟區(EEZ)海域。這是自1998年「白頭山1號」運載火箭第一級助推器濺落於日本海以來,朝鮮飛彈墜落點離日本海岸最近的一次,也是「蘆洞1號」自1995年裝備部隊以來,第一次完成全程試射。輿論普遍認為:本次試射和7月19日發射的1枚「化城6號」以及2枚「蘆洞1號」一樣,是對7月8日美韓達成在韓國部署「薩德」飛彈防禦系統協議的強硬回應。
2016年4月15日,韓國民眾在位於「三八線」最前沿的京畿道坡州市舉行示威遊行,抗議朝鮮的飛彈試射活動。當天凌晨,朝鮮從東海岸的元山市向日本海方向發射了一枚「舞水端」型中程飛彈
所謂「薩德」(THAAD),全稱為末段高空區域防禦系統(Terminal High-Altitude Area Defense),系美國陸軍在20世紀90年代委託洛克希德·馬丁公司設計和製造,專門用於攔截進入飛行末段、彈頭已再入大氣層的中遠程彈道飛彈的高性能機動式反導系統。整個系統最多配備9輛八聯裝飛彈發射車,攔截彈的有效射程約200公裡,射高40~150公裡。系統內含的AN/TPY-2型X波段主動相控陣雷達最大探測距離可達2000公裡,能從敵方中短程飛彈升空之時起就對其彈道特徵加以捕捉、分析和追蹤,並在870公裡外發現雷達反射截面積(RCS)僅為0.01平方米的彈頭。該雷達還可為海基「宙斯盾」系統以及負責低空攔截的「愛國者」飛彈提供引導數據,形成多平臺聯動。
從2005到2012年,「薩德」的14次試射成功率高達78.57%,在技術上已經相當成熟。美國陸軍的前3套「薩德」分別部署於夏威夷、關島和威克島,另有2部AN/TPY-2型雷達配置在以色列和土耳其。此番預定配置於韓國慶尚北道星州郡的「薩德」,將是第四套投入實戰部署的系統,由美方負責採購、安裝和運行,韓方提供基建設施。除此以外,阿聯和阿曼已經明確表態將購買「薩德」,日本防衛大臣中谷元也在2015年11月提出了希望美軍在日本部署「薩德」的意向。從中東到西太平洋,正在形成一張巨大的彈道飛彈監測和攔截網。
儘管「薩德」入韓表面上僅是針對朝鮮彈道飛彈的威脅,但AN/TPY-2型雷達的探測和數據採集半徑足以覆蓋中國東北、華北和東南大部分地區,從而對中國賴以遂行反幹涉戰略的陸基中短程飛彈的日常訓練和試驗進行高精度監控,因之帶有明顯的挑釁性。中國外交部長王毅在今年3月公開表示,美國在韓部署「薩德」遠遠超出了朝鮮半島的實際防禦需要,將破壞地區戰略平衡,引發軍事競賽。7月9日,王毅進一步要求美方:「不要把自己的安全建立在別國不安全基礎上,更不能以所謂安全威脅為藉口,損害其他國家的正當安全利益。」而韓國政壇圍繞「薩德」的部署位置、雷達工作模式以及中國可能的報復性反應也發生了爭論,成為2016年盛夏東北亞新的安全焦點。
比「薩德」本身更意味深長的是,5月31日朝鮮前外相李洙墉突然抵華訪問,以及7月6日中國表態拒絕參與美國對朝鮮領導人金正恩的單邊制裁。種種跡象顯示:中國正在逐步返回2009~2012年曾經奉行過的將朝鮮核問題與發展中朝關係脫鉤的外交路線,依據自身的戰略利益重塑中朝關係。而美國一意孤行促成「薩德」入韓,以及南海爭端升級之後潛在的「四海聯動」(黃海、東海、臺海、南海)效應,則明白地凸顯了華盛頓當局將鞏固在東亞的權勢陣地置於解決朝鮮核問題之先的意圖。與「普遍主義」在歐洲和中東問題上的退潮相一致,中美韓三國在安理會2270號決議上形成的短暫共識正在退潮,以單一國家利益為準繩的外交「特殊主義」已重回東北亞。
「蘆洞」與「薩德」
出於保密原因,朝鮮官方對其在研和已經量產的彈道飛彈型號,極少予以公開。除去2015年5月首度試射的潛射中程飛彈「北極星」(Bukkeukseong)系由朝方自行公布名稱外,其餘各型飛彈的編號,主要由美國軍方依據其最初被發現的地點加以命名和編列。例如,1984年在朝鮮鹹鏡北道化城郡(Hwasong)露面的單級短程彈道飛彈被美方稱為「化城5號」,這是朝鮮第一型實用化彈道飛彈,也是蘇聯「飛毛腿」B型的逆向仿製版。1993年在鹹鏡北道蘆洞裡(Rodong-ri)亮相的單級中程飛彈被稱為「蘆洞1號」,1998年後在鹹鏡北道舞水端裡(Musudan-ri)進行過多次試射的「銀河」系列三級運載火箭,則被認為是潛在的洲際飛彈項目「大浦洞」(Taepodong,這是舞水端裡的舊稱)的技術驗證平臺。而在2010年以後亮相的兩款新飛彈中,一度出現在東海岸舞水端裡發射場的單級式中程型號被稱為「舞水端」,搭載於8軸重型越野車的洲際飛彈則被稱為「化城13號」(有二級、三級兩個版本)。國內媒體長期使用的「火星」「勞動」等譯名,皆為訛譯。
儘管型號看似龐雜而混亂,但根據發動機技術來源,可以清楚地將上述飛彈分成兩類:「化城5號」及其增程型「化城6號」「蘆洞1號」乃至「大浦洞」系列的第一、第二級都採用與「飛毛腿」B型相同的伊薩耶夫9D21型火箭發動機或其改進型作為助推器,單臺發動機推力16~20噸,燃料為熱量值較低的TM-185(航空煤油)搭配AK-27I(紅煙硝酸)氧化劑。「舞水端」「北極星」和「化城13號」的第二級則採用與蘇制R-27型潛射中程飛彈相同的伊薩耶夫4D10型火箭發動機或其改進型作為助推器,單臺發動機推力約26噸,燃料為熱量值較高的UDMH(偏二甲肼)搭配MON-10(90%的四氧化二氮和10%的一氧化氮混合物)氧化劑。不過由於朝鮮對4D10型的逆向仿製遭遇困難,「舞水端」和「北極星」的前幾次試射使用的仍是推力較小的9D21型發動機。
根據發動機推力和朝鮮官方公布的飛彈外形照片,我們亦可推算出上述幾型飛彈的理論射程:「化城5號」攜帶1000公斤彈頭時的射程為320公裡,「化城6號」攜帶750公斤彈頭時的射程為500公裡,「蘆洞1號」攜帶700公斤彈頭時的射程為1300~1500公裡,「大浦洞2號」攜帶500公斤彈頭時的射程為8000~1萬公裡,「舞水端」攜帶1000公斤彈頭時的射程為2500~4000公裡,「北極星」攜帶650公斤彈頭時的射程為1600公裡,「化城13號」攜帶700公斤彈頭時的射程為7500~9000公裡。換言之,除去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浦洞」(據專家推斷已終止發展)和迄今為止尚未進行過任何形式試射的「化城13號」外,朝鮮尚沒有一型飛彈的射程足以覆蓋夏威夷、阿拉斯加和美國西海岸,與美方在夏威夷、關島、日本以及菲律賓部署的重重監控措施完全不成比例。而朝鮮直到今年4月才完成了並聯版4D10型發動機(用於「化城13號」第一、第二級)和在研的20噸級大推力固體燃料發動機的地面點火試驗,可以預見在未來5~8年內尚不足以形成實際戰鬥力。
實際上,除去迄今為止所有的試射都以失敗告終的「舞水端」——筆者始終懷疑該型飛彈的真實價值不在於實戰,而是用於測試仿製版4D10型發動機的穩定性,「蘆洞1號」差不多是朝鮮唯一一型具備確實的戰鬥力和核威懾價值的中程飛彈(MRBM)。1300公裡左右的射程已足以覆蓋韓國全境和日本大部分國土,成熟的9D21型發動機在維護時也相當方便。實際上,2013年7月新亮相的頭部帶有奶瓶狀多彈頭再入飛行器(RV)的「蘆洞1號」改進型,以及8月3日破天荒的全程試射都顯示:這種生產數量已超過200枚的中程飛彈才是朝鮮維持地區核威懾的基本投射工具。至於在今年出鏡率頗高的「舞水端」,除去發動機可靠性仍存在問題外,最明顯的缺陷在於其最大射程(4000公裡)不足以覆蓋有價值的戰略目標:僅能抵達關島,距阿拉斯加和夏威夷裡程尚遠。
而在「蘆洞」以外,無論是有效載荷不足的「大浦洞」還是發動機可靠性堪憂的「化城13號」,本質上都只是政治訛詐工具——為了使美國接受朝鮮的有核國家地位,有必要在發動外交和宣傳攻勢的同時,在安全方面給予現實壓力。因此,朝鮮並不似其他國家一般,按照短程-中程-中遠程-洲際的順序逐步提升其彈道飛彈射程和技術水平,而是在1500公裡級的「蘆洞1號」投入部署之後,就直接尋求獲得射程超過5500公裡的洲際飛彈(ICBM)。至於裝載於潛艇的「北極星」和「火星13號」那可靠性不明的公路三用車(TEL),它們的意義仍在於強化發射平臺理論上的隱蔽性和不可預測性,從而在對美談判中增加籌碼。若是金正恩希望對近在咫尺的韓國開戰,單憑20世紀80年代投產的「化城5號」和「化城6號」就可以發射常規或生化彈頭,覆蓋韓國全境;若要威脅日本,可靠性更高並能攜帶核彈頭的「蘆洞1號」也足以勝任,無須動用洲際飛彈。
在此情形下,韓國方面選定距「三八線」超過270公裡的星州郡作為「薩德」的最終部署點,顯然是兼顧了三項考慮:首先,此舉將使「薩德」的雷達和電子傳感器不至於被朝鮮的KN-09型多管火箭炮(射程200公裡)或KN-02型短程彈道飛彈(射程120公裡)所摧毀,從而最大限度地保障了系統本身的安全。其次,儘管「薩德」落戶星州郡會使首爾無法處於攔截系統保護之下,但位於京畿道平澤市的美軍第2步兵師駐地和駐韓美軍防空指揮所,位於全羅北道的群山空軍基地以及忠清南道雞龍臺的韓國三軍總部都可以獲得有效屏障,覆蓋面積超過韓國國土的2/3。相反,首爾本身已經處在朝鮮部署於「三八線」的直射火炮和火箭炮射程之內,即使有「薩德」加成,於大局也無補益。最後,韓國政府或許認為,使「薩德」遠離「三八線」可以減輕中國等國的外交疑慮。畢竟,假使部署在星州郡的AN/TPY-2型雷達以探測距離較近的「末段部署」(TBR)模式工作,監測半徑將縮短到800公裡以內,僅能觸及中國遼東半島和山東沿海的邊緣地帶,理論上的確不至於構成威脅。
但和「蘆洞1號」的實際威脅相比,「薩德」依然顯得「冗餘」過甚。儘管「蘆洞」的三用車平臺使其可以在公路或野外環境下完成發射作業,但9D21型發動機的液體燃料模式意味著飛彈起豎後必須進行短則半小時、長則兩小時的推進劑和氧化劑加注程序。在半島北部缺乏縱深的情況下,即使朝鮮軍方平時將飛彈發射車藏匿於地下坑道內,進行起豎和燃料加注作業時也必須暴露,從而極易被美軍偵察衛星發現。屆時,第七艦隊的海基「標準」SM-3型防空飛彈可以直接從日本海方向投入攔截,在「蘆洞1號」靠近日本九州海岸之前就將其擊落。必要時,駐韓美軍的空中力量和美方水面艦艇、核潛艇上搭載的「戰斧」式巡航飛彈甚至可以先發制人地摧毀朝鮮的飛彈試驗場和機動式發射平臺,使威脅消弭於無形。而極其貧弱的朝鮮防空武器對此完全無能為力。
而在攻擊韓國境內的目標時,「蘆洞1號」超過1000公裡的射程又顯得過於富餘了,射程在500公裡以下的「化城5號」和「化城6號」無疑是更理想的選項。在攔截這類彈道特徵較為簡單的短程飛彈(與1991年海灣戰爭時的「飛毛腿」B型不存在技術代差)時,單憑駐韓美軍現有的1個旅「愛國者」PAC-3以及韓國空軍的2個旅「愛國者」PAC-2便可以實施最低限度的要點防禦和低空攔截。「薩德」能做到的是擴大這類攔截的有效半徑和高度,並使在低空摧毀對方彈頭的機會由1次增加到3次,但無法杜絕這種攻擊,對可以用地面火力加以覆蓋的首爾更是無能為力。而倘若朝方實施的是孤注一擲的「飽和攻擊」,最終仍須通過摧毀地面發射架來釜底抽薪。簡言之,「薩德」是一種理想的面防禦反導系統,但在美軍已經擁有可觀海基反導網絡的前提下,以之戒備朝鮮實屬過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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