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面魚魚
（上）
劉紅英
那天朋友請我們在酒店吃飯，朋友好客，點了一桌山珍海味，美味佳餚，席間觥籌交錯，主客皆歡。該上主食了，只見服務員端上一盤紅面魚魚，似乎和滿桌的雞鴨魚肉不怎麼匹配。朋友是個養生專家，他一邊給眾人碗裡夾紅面魚魚，一邊有條不紊地給大家介紹高粱面的好處：
高粱面富含澱粉和胺基酸，有賴氨酸、蛋氨酸、胱氨酸、色氨酸、精氨酸等11種胺基酸。常吃可以和胃、健脾、止瀉、抑制嘔吐，在臨床上可以用來治療積食、消化不良、溼熱、高血壓等疾病。
於是想起小時候日日吃著的紅面魚魚來。小時候我只知道它飽含著男人們的淚水和汗水，女人們的艱辛和無奈，卻不知道它竟然有如此高的營養價值，也不料想它竟然能登上如此高雅的宴席。我想，我得正兒八經地寫寫紅面魚魚了。
我是吃著紅面魚魚長大的。
我的家鄉是原平西北的一個小山村，西靠虎頭山，東俯108國道，屬於典型的丘陵地貌，地形崎嶇，土壤貧瘠。鄉親們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在貧瘠的土地上種植玉米、高粱、穀子、糜子、豆類等耐旱作物，只有村東的一小片肥沃的水澆地，才能種植少許小麥，分到每個人頭上，只有十來斤小麥。
所以那時候的白面格外珍貴。在我家，通常只在三種情況下才能享用：逢年過節時，有貴客臨門時，家裡孩子生病時。平時我們以高粱面和玉米面為主要糧食。
高粱的種植、收穫比玉米麻煩得多，單是磨製環節就很複雜。
每年桃杏花開的時候，家家戶戶就忙著淘茭（高粱）磨麵了。首先，得在大鍋裡用冷水先把高粱淘洗兩次，然後燒一大鍋開水，把淘洗好的高粱顆粒倒入開水中，邊煮邊攪動，等到高粱顆粒煮得能用指甲掐開時，便用柳條大笊籬把高粱撈出來，瀝乾水分，裝入袋子裡放幾天，等晾到半乾時再去磨麵。
當時的麵粉機是錐形磨，磨高粱面時不去皮，所以磨出來的高粱面偏紅偏黑，高粱顆粒晾得太溼和太幹都不好，磨出來的高粱面白的少，紅的黑的多。不像現在的新型麵粉機，磨之前，能把高粱皮去掉，磨出來的高粱面白了很多。
所以那時候，高粱面磨得好不好，可以作為考察村裡主婦們精明程度的一項重要指標。
那時高粱磨成的麵粉可以分成三等:最白的叫子兒面，次白的叫大麩面，最紅的叫一爛面。娘把磨好的高粱面分裝到不同的瓦盆裡，然後有計劃地吃。
家裡有客人時，娘會做白茭面魚魚（子兒面做的）給我們吃。那時每天放學回家，我首先要看看院子裡有沒有自行車，如果有自行車，那就可能是哪個舅舅來了，這天中午，娘不僅會做白茭面魚魚，而且還會做涼拌土豆絲給我們吃，我於是常常盼啊盼，盼著院裡的自行車，盼著舅舅們來。
在蔬菜充足、油水多的時候，娘就會做幾頓一爛面魚魚吃，那可真是地地道道的紅面魚魚，魚魚黑裡透紅，又僵又澀，難以下咽。
一般尋常的日子，娘會吃幾頓大麩面魚魚，偶爾冒出一頓白茭面魚魚，然後來幾頓一爛面魚魚，當我們正要發惱為什麼一直吃一爛面魚魚時，第二天娘又改成了白茭面魚魚。
就這樣，在娘的調劑下，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雖然我們吃的不是很美味，但至少也沒餓過肚皮。
村裡的其他人家就不都是這麼幸運了。兒時常去小夥伴英家去玩，每到青黃不接的春夏季，英家就會缺糧吃。這時候，她家僅有的一點高粱面只能供她的父親和哥哥們吃，其他人只能吃菜餅子、糠糰子或啃玉米棒子。當時玉米還沒有完全成熟，棒子上的玉米到嘴就化為一股子水，啃十個八個也不管用。而她母親搓紅面魚魚時，紅紅的高粱皮還噌噌地往下掉，其可口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做紅面魚魚是項細活。山西省也只有忻州、定襄、原平才做紅面魚魚吃，尤其以原平最典型。首先得和面，和高粱面不能用和白面的方法，得先把水燒開，然後把高粱面散進開水中，讓它在開水中煮一會兒，等到鍋裡到處冒泡泡時，再用潑面筷把面初步攪和起來，我們常把這個過程稱為「出茭面」。
村裡的女人們，可以沒有雪花膏，但一定得有潑面筷，它通常是一根拇指粗細，胳膊長短的棍子，因為幾乎每天要用，潑面筷不論是什麼質地的，通常都能被磨得渾身上下光溜溜亮閃閃的。
「出茭面」時鍋裡添加的水的量得有一定的比例，水太多或太少都不行，否則出的面就不能很好地搓魚魚。
每家每戶的人數不一樣，所用的高粱面多少也不一樣，「出茭面」的水多少就會不一樣。好在主婦們心裡明鏡似的，她們豁亮著呢，添人加口，高粱面多少變了，「出茭面」該用多少水，她們一拿一個準。
用潑面筷初步攪和好的面，被主婦們鏟到盆中或面板上，下一步就需要用手仔細地和好。由於面剛剛從熱鍋裡剷出來，所以很燙手，主婦們的兩手被燙得發紅、發疼，但是必須堅持，一直到把面和得光滑軟和，才可以進入下一步工作——搓魚魚。
「出茭面」後鍋裡殘餘的粘鍋的部分，用小火慢慢焙，就可以剷出一些鍋巴樣的咯渣渣。放學後哥哥總是喊「ra餓了，ra餓了！」哥哥稱自己為「ra」，娘便會說：「你先吃些咯渣渣，飯馬上就好了！」
哥哥不情願地吃些咯渣渣，肚子不怎麼餓了，就一溜煙跑掉了。那時候中午放學絕對沒有作業，傍晚放學也沒有多少作業，通常趴在學校的桌球臺上，三五分鐘就搞定了，所以放學後孩子們就三五成群海闊天空地到處瘋跑、瘋玩，不到吃飯時間不會回家。
面和好後，娘便把搓魚魚板子搬到炕上，耐心細緻地搓起魚魚來。搓魚魚板子和潑面筷一樣，家家必備，大約一尺多寬，三尺左右長，材質可以是楊木，也可以是柳木，但柳木板子不僅光滑，用起來又不起木屑，所以要比楊木板子好得多。
娘俯下身子，左右手同時搓，各搓4根魚魚，娘搓魚魚搓得既快又好。
我們有時也幫娘搓魚魚，娘教導我們要把魚魚搓得細細的，長長的，兩頭尖尖的，娘說如果這樣的話，將來會找個拿筆桿子的女婿。我於是也一本正經地坐在那兒搓起魚魚來，小心翼翼、全神貫注，仿佛手裡的那根魚魚決定著自己未來的命運似的，但手偏偏不爭氣，搓出來的魚魚又短又粗，武大郎似的，母親和姐姐們嫌我礙手礙腳，說：「去去去，快去玩吧！」於是，我也像哥哥一樣，一溜煙出去瘋玩了。
紅面魚魚得有湯湯調著才好吃。最常吃的湯湯有兩種：一種是蒜鹽水，就是醃菜缸裡的汁水，配上搗好的蒜泥，再加一些其他佐料調製而成；另一種是土豆切條，蒸熟，在小鐵勺裡放一些胡油，然後伸進灶火裡把油燒熟，再熗一些蔥花，薑末，花椒進去，最後把熗好的油澆在蒸好的土豆條中，加一些鹽，倒一些開水，湯湯就好了。土豆條沉在底部，油花漂在水面上，娘說吃一個油花能激靈（激靈也是我們的方言，大約就是活蹦亂跳的意思）三天，我於是常常想多逮些油花進自己的碗中，但油花像魚一樣，總是逮著這個，又跑掉了那個，不肯一起進碗裡來，只好作罷。
吃魚魚時，就用這些湯湯把魚魚調起來吃。某下鄉幹部來村裡吃魚魚，不知道怎麼吃，又不好意思問，便把湯湯端起來一飲而盡，然後手抓著魚魚乾吞下去。吃完撇撇嘴自言自語說：「嗯，這個湯湯倒是好吃，但這個魚魚有點咽不下去！」也難怪，下鄉幹部是南方人，他不會吃紅面魚魚，就像北方人不會吃螃蟹一樣，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啊！
湯湯裡有時也不全是土豆條，也會加一些新鮮蔬菜進去，如春天的菠菜、西葫蘆，夏天的豆角、西紅柿、青椒等，冬天醃製的酸菜等，這時候的紅面魚魚就會好吃得多。
更多的時候，母親會在紅面魚魚中添加一些野菜，一為增加飯的可口度，二也為省點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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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我家】原平之秋（山西 劉紅英）
作者近照
作者劉紅英，筆名小雪，系原平一中高級教師，教學能手。喜歡閱讀和欣賞名家名作，喜歡回味和思考社會人生，喜歡用樸實無華的文字，記錄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寫有《也叫夢痕》、《我讀紅樓夢》、《讓我陪著你長大》、《又見五臺山》、《小雪隨筆》等系列散文。願意做一個善良的、有愛心的、靈魂有香味的人，用自己的文字，帶給讀者美和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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