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製/蕭山
①清末賈誼故宅。辛亥革命的組織準備階段,湖南的革命黨人和立憲黨人組織了眾多反清團體,機關設在賈誼故居的就有三個。
②清末太平街,由英國太古洋行斯威爾1911年拍攝,那時的麻石路面鋪得很規則。街中雖仍見挑籮筐拖人力車的傳統畫面,但見路邊已豎起標誌近代化的電燈杆。
③1924年日本明信片上的太平街,太平街舊時是著名的商業街,經營糧油、食鹽、百貨、文具、雜貨等。
④2017年12月29日,藉助城市記憶導視系統,人們可以以閱讀的方式,回望城市的歷史。
⑤2017年12月29日,太傅裡,一條因紀念賈誼而命名的街巷。
⑥2017年12月29日,太平街的繁華,延續了數千年,直到今天它依然是長沙最重要的商業街區。
組圖/記者常立軍
賈誼故居、南寺廟、古天竺庵、唐宋長沙縣衙舊址……2017年10月下旬,25個「記憶地圖」一溜兒排開亮相太平街。這個被稱之為城市記憶導視系統的標識,試圖喚醒沉睡兩千多年的老街記憶。如何感知和喚醒城市記憶?這是很多人關心的問題。這些「記憶地圖」的出現,似乎將答案引向更深處。或許,我們循著這些深深淺淺的歷史足跡,越往前越能深入它的肌理,感知它的生命和溫度。
撰文/記者伍婷婷
「記憶地圖」多以賈誼故居為參照物定點
2017年最後一天,距「記憶地圖」亮相太平街已有兩個多月。
來太平街跨年的人群裡,操外地口音的遊客在灰色「記憶地圖」前駐足。「沒看到這份『記憶地圖』,我印象中的太平街一直是吃喝一條街。」杭州的林江第三次來太平街,他第一次有耐心遵照這些導視牌走完這條380米長的麻石街。「我看得仔細,沒想到喧囂鬧市裡,還有如此厚重的兩千多年。」這樣的反饋,似乎讓人預見了「記憶地圖」的效果。的確,這些不鏽鋼和鋁板鑄造的簡單標識背後,是兩千多年歷史的延續和浸潤。
吳芮於漢高祖五年始建長沙城,在之後的2200餘年間,築城區域變化不大。也因此,長沙有著其他城市少有的歷史文化資源積澱。太平街在老街巷裡又很特別,它完整保留了街名和清代初期的魚骨狀格局,歷史更容易沉澱。「它的第一個地標物是西漢的賈誼故居。」「記憶地圖」專家團隊成員陳先樞介紹,太平街由此展開了它的歷史畫卷。此後,沿街建築的大體方位多以賈誼故居為參照物。
「記憶地圖」展示的地標舊址也都以賈誼故居為依據來確定方位。劉宋時期香火旺盛的南寺廟也曾是長沙地標建築,它也是以賈誼故居定位的。劉宋盛宏之《荊州記》載:「湘州南寺之東有賈誼宅,宅之中有井,井旁有局腳石床,可容一人坐,形制甚古,相傳曰誼所坐也。」唐宋長沙縣衙舊址參照賈誼故居,精確到步數。其中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記載:「賈誼宅在長沙縣南四十步」。按照古代一步6尺換算,40步即240尺。據此,唐朝的長沙縣衙舊址準確位置是賈誼故居往北80米處。到了北宋,據《太平寰宇記》載:「賈誼廟在縣南六十步」。這說明北宋縣衙在唐代縣衙的基礎上北移了20步,但其中心範圍仍未變動。史料中記載太傅裡南臨賈誼故居,全長70餘米。在「文夕大火」前,賈誼故居佔地15畝,太傅裡的東南面皆為賈誼故居宅地。清光緒年間,湖南官紳為蔡道憲、周二南建造蔡周二公祠時,當時載入史冊的地理方位記錄也是「賈誼故居南側」。
這些零星的歷史挖掘似乎也從縱向記憶著太平街的史脈和傳衍。在時空交織中,也因為賈誼故居這個「永恆」的坐標,才使得太平街有著自己的個性和獨特身份。
25個記憶點背後是太平街兩千多年的繁華與落寞
魚骨狀分布的太平街是複雜的,但它又如此簡單。它的歷史與記憶蜿蜒在每一方土地、草坪、輪廓線上……
太平街主道上,25個「記憶地圖」沿街排開。它通透的網孔設計,常給人朦朧的記憶感。但這裡的每一塊「記憶地圖」又很精確地標註這歷史舊址所在。從五一大道進入太平街,石牌樓旁3塊大型的「記憶地圖」圖文並茂地呈現長沙城市記憶的分布點、長沙歷史步道和太平老街的城市記憶。再往裡走,左邊唐宋長沙縣衙舊址、利生鹽號舊址、老通義油漆行、農民銀行、洞庭春茶館、西牌樓街、宜春園古戲臺、雅禮醫院雅禮大學堂舊址、古天竺庵舊址、太傅裡、賈誼故居、蔡周二公祠故址、右太清宮遺址,右邊分別為孫堅廟故址、楊隆泰釘子鋪、乾益升糧棧、美孚洋行、近代長沙救火隊舊址、孚嘉巷、魯班殿舊址、湖南共進會總部舊址、四正社舊址、南寺故址、金線街等。若是在太平街上空俯瞰,這些密密麻麻的記憶點是有序的,它們之間串起了太平街兩千多年的繁華和落寞。
很多人好奇,如此漫長的太平街歷史為何只有25個記憶點?「我們根據『名』、『重』、『古』來篩選記憶點,即記憶點是古代延續下來的,著名歷史人物、事件、建築,對城市政治、經濟、文化、民俗產生過重大影響或者仍在發生作用的。」太平街城市記憶導視系統的設計者金和平介紹,經過「大浪淘沙」般的篩選後,這些記憶點還必須有明確的史料記載,一些不確定的要經過專家討論、現場調查。最後,符合條件的記憶點是25個。
記憶點的確定並沒有想像中的簡單。最開始經由專家考證的記憶點名單有29個,可之後在現場調查環節,其中4個記憶點因為不符合條件「出局」。「這些記憶點之間的關聯並不是單一的,它們能在太平街浩瀚的歷史裡留下來是因為它們曾見證過太平街的繁華與落寞。」
可求證更難,「確定蔡周二公祠舊址時,因為蔡道憲的墓在裡仁坡,太平街沒有遺蹟,史料記載該公祠位於賈誼故居南側,久久沒將它定下裡,最後專家考證後才大致確定它現在的方位。」太平街城市記憶導視系統工作人員焦江紅說。原先確定的記憶點取消也跟模稜兩可的方位有關。濯錦坊就是這樣,它在古時確切界域無法確認,其名稱由來眾說不一,有人說太傅裡所處區域古時也叫濯錦坊,清人夏獻雲認為,西漢時期這裡曾有專供朝廷的織錦作坊,還有人推測是因為屈原曾居於此,並在一口井旁濯洗衣服而得名。而最初確定的明吉王府西門遺址,向多位湖南文史專家以及古建築學家深入求證、甄別後,確認其遺址並不在太平街區內。三泰街、三興街、李富春故居離太平街主街較遠,不屬於太平街區的範圍,故而取消。至於熊希齡和譚延闓辦公舊址,因為無詳實可靠的史據證明它們的方位,也排除出去。但其中也有有趣的發現,最後確定為記憶點的古天竺庵舊址,最初因為沒法確定地址沒有列入名單,但後來現場走訪太平街管委會,工作人員找到了老太平街的門牌號,它便有了明確的位置——太平街97號。
25個「記憶地圖」目前並沒有完整地在太平街展現出來,它還未將碎片化的記憶連成一個整體,「因為太平街有的地方在維護,有的地方在修整,現在農民銀行舊址、洞庭春茶館、雅禮醫院雅禮大學堂舊址、蔡周二公祠、右太清宮故址、解放路口集中展示點等記憶點還未展示到位」。
「有些故事,你不去尋它不會出現」
老街巷的故事總是隱匿在常人不及之處,你若不尋,它便不會出現。
孚嘉巷16號的魯班廟舊址就是一處散落的遺蹟。侷促的孚嘉巷兩邊被小吃攤擠壓得僅容兩人過身,誰曾想還藏著清代有名的魯班廟舊址。穿過巷子,「魯班廟」石碑就進入視線。注重泥木工匠的清代,長沙城內外有四五座魯班廟,建於光緒年間的孚嘉巷魯班廟建築面積也有270平方米。它因此還出現在清光緒《善化縣誌》上。
找尋確切的魯班廟舊址,只能從陰刻「魯班廟」三字的豎條形殘碑和一個燃香點燭的祭拜石槽入手。它們被孚嘉巷一居民立在牆根一角,為了更醒目些,房子主人將「魯班廟」三字描紅。但當大家興奮地發現這一舊址時,老住戶唐翠雲說,這塊石碑是她家建房子挖地基時找出來的,魯班廟原址在她家屋後。在她的指引下,我們轉進另一條小巷,找到了魯班廟原址。原址牆根處,一塊微露字跡的石碑隱約是當年的舊物。但它被水泥掩蓋了大半,一時難辨。
跟孚嘉巷一牆之隔的馬家巷17號也藏著一些未被發掘的過往。湖南共進會總部舊址正處於它「Z」字型的轉角,主道上的嘈雜並沒有波及這兒。陳舊的院落裡,幽靜得能聽到牆壁上掉落粉碎三合土的聲音。一百年前,焦達峰在這以聯絡長沙各校體育教師名義進行體育活動,實際上是訓練軍事幹部,召集同志秘商反清大計。但它的痕跡在「文夕大火」燒毀。當大家以為這裡再沒有之前的印跡時,院子裡的居民指著那個堆滿雜物的天井,「這裡的一磚一瓦都是大火後重建,唯獨這個天井還是原來的天井」。
在老太平街131-133號舊址上,如今是生意火爆的旅遊文創店。百年之前,它曾是隨湘軍崛起的楊隆泰釘子鋪。鋪面由邵陽人楊長賢兄弟開設,經營各種手工鍛造鐵釘、木屐釘、雨鞋釘等。以前店面坐西朝東,前後三進,格局保存完好。若你搜尋再細緻些,這裡還保留著那塊裂皮掉漆的舊牌匾,樓梯口的地板上還鑲嵌著印有光緒十九年的「步步登高」。
消防「水龍」成了記憶地圖的網紅
喚醒老街記憶有時候並不要太多的繁瑣,因為老街都記得。
從解放路進入太平街,左邊的金線街被書店、小吃、咖啡吧填滿,它跟其他街巷無異。可「記憶地圖」告知,在明朝,這是一條帶著呂洞賓傳說的巷子。清光緒三十年(1904年),湘撫趙爾巽在此開設實業學堂。舊時,這條街紙行集中,還開設過復興銀行和兩家外資保險公司。
25個「記憶地圖」通過確切歷史舊址地標講述著一個個老故事,它在提醒人們感知這份記憶。「這是城市記憶導視系統在國內的首次亮相,我們通過『記憶地圖』來表達,希望城市可以被閱讀。」金和平說,在國內,西安古城牆、成都寬窄巷子、福建鼓浪嶼等都用過城市導視標牌,但它們都只是某個景點的小系統,而太平街的城市記憶導視系統卻是置身在整個長沙城的大系統中。「我們更關注它的關聯記憶和它能提供給現代人的價值。」太平街城市記憶導視系統還根據太平街兩千多年的經濟文化積澱分成屈賈、宗祠、市井、商賈、火種等章節。「若想看太平街宗祠,那麼南寺廟、古天竺庵、孫堅廟、蔡周二公祠都在宗祠篇章,若想了解屈賈,那麼賈誼故居、太傅裡、濯錦坊、唐宋縣衙舊址都可以看看。」
在「記憶地圖」裡,近代長沙救火隊舊址也值得一提。這個記憶點講述了清同治元年,長沙最早的民間義務救火隊勞松楊堂救火隊成立,它還從廣州購進了一臺鐵木結構人力救火機,俗稱「水龍」。「很少有人知道『水龍』長什麼樣,我們翻閱檔案根據史料中的『水龍』繪製出來。」這個「水龍」成了「記憶地圖」的「網紅」。
太平街城市記憶導視系統只是喚醒城市記憶的樣本,它接下來還可能用在長沙歷史步道、潮宗街。它在實施之初,也參考了美國費城記憶導視牌、波士頓「自由之路」。「費城的第一張黑白照片拍攝地記憶導視讓我很受啟發,那是一條沒有歷史痕跡的街道,當我走到那兒,發現還有這麼個故事,無形中想在這裡多停留一會兒。」
或許,就在「記憶地圖」讓你停留的瞬間,這座有生命的城市也被你逐漸感知。
撰文/本報記者 伍婷婷
他們記錄的太平街,冒著熱氣
▲美國費城第一張黑白照片誕生地樹立的城市記 憶導視牌。圖/城市記憶
▲太平街畫畫的學生。圖/穀苗
▲「《繪長沙·太平街》製作了3000個建築三維建 模,囊括4000多個人物。圖/凡益工作室
太平街兩千多年的更迭和重生,隱褪了它的歷史本色。它的繁華和落寞在時間衝刷之下漸漸被人遺忘,那些溫熱的過往也只能透過紙背掘起土地才能一一重溫。歷史的深刻教訓猶在,那麼現代人如何去留住老城和老街巷的生命和溫度呢?
慶幸的是,長沙有這麼一些人,他們通過自己的方式留住這座城市。
「我和它之間有說不完的故事」
城市和人一樣都有自己的記憶。
對花甲之年的鄭壽山來說,他就是其中的「守護者」之一。他小時候跟著父親南下工作,在司門口住了幾十年。近來,他看著變化太快的長沙城,總想留住一些東西。他反覆挖掘自己記憶深處跟老街巷之間的交集,書寫下來。
「近幾年我已經寫了三十來篇城市憶舊文章。」在鄭壽山筆下,長沙城是有形狀、有味道的。他筆下故事的地理地標包括了整個長沙老城,這裡面有關聯的故事總是熱氣騰騰。「太平街變樣了,從仿古變成商業小吃街,轉型是成功的,但以前的太平街主要是洋行和貨棧,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成為乾貨食品調料批發一條街。」
太平街於他,還是中學時期法律知識的學習處。太平街上那幢中西結合的灰色兩層樓建築,就是大家熟知的民國時期的「美孚洋行」。自新中國成立後到改革開放以前,它曾作為「長沙市西區人民法院」所在地,樓上是辦公場地,樓下是審判大廳。它門口有一塊廣告牌,上面公示著即將公開審理的案件的案由與庭審時間,允許旁聽。「讀中學的我,懷著求知慾和好奇心,時常去參加旁聽,從中也學到一些法律知識。」
如今,這些滾燙的記憶慢慢成為他筆下的故事,你用心聽,他便娓娓道來。
埋首故紙堆,找尋「老長沙」
古稀之年的陳先樞是最虔誠的歷史挖掘者,從故紙堆裡找尋「老長沙」的樣子。
在1982年至2016年間,在老街巷時,看到那個略顯單瘦,騎著自行車,拿著相機鑽進各種破舊門下張望拍攝的漢子,說不定就是陳先樞了。從小看著叔高祖《湘城訪古錄》和《湘城遺事記》等書長大的他仿佛冥冥之中註定了要繼承這份事業。
35年,他編著和參與編著的與長沙歷史文化有關的圖書共136部:老建築、老照片、老報刊、老風景、老字號、名人、名校等。
他從故紙堆裡翻找著「歷史大事件」,在小街巷裡找尋人間百味。「2000年的時候我跟一群同事在長沙大街小巷找『老長沙歷史遺存』,結果太讓人吃驚了。」那一次探尋後,他寫了三個調查報告,其中之一就是長沙歷史文化街區,這其中包括了太平街。「太平街歷史文化街區誕生,這份報告起了很大作用。」對著眼於挖掘歷史的他來說,等來了一次機會。有關部門看過這份報告後,開始重視太平街,並修改了修建「太平路」的規劃,最後正式把太平街列為歷史文化街區。
如今,每當他走進太平街口,看著石板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些小青瓦、坡屋頂、白瓦脊、封火牆、木門窗的建築,總會會心一笑。
「建築的靈魂是人,它可以穿街走巷」
老城是有靈魂的,老街巷亦如此。
做出《繪長沙·太平街》的凡益工作室,讓太平街在時光裡沸騰。這個關注城市建築文化的本土設計師團隊,成員大多出生於1985年到1995年之間。他們從2016年10月開始,就一直在做太平街繪本。他們通過太平街上的生活提取出街巷場景與故事,讓街區的文化注入這條老街,以釋放出它當今的時代印記。「我們不再單純地記錄而是整理、提煉與加工,烘託出這個城市的細膩與舒緩、新潮與親切。」除了還原歷史,他們還在思考當下。那些思考也體現在《繪長沙·太平街》中。繪本中記錄了差不多13個地標,文藝裡的咖啡、做了13萬桿秤的文爹、像劇場一般的菜市場、老油炸社、酸辣粉小攤等。在民國時期的「農民銀行」裡,他們還精心設計了一些故事和場景,試圖將這些沒入歷史塵埃的建築復活。
「《繪長沙·太平街》製作了3000個建築三維建模,囊括4000多個人物,10個獨具老長沙風味的故事。」團隊成員高青介紹,那些放入繪本的人物都是他們精心設計,不那麼重要的群演可變更服裝或者顏色重複使用。在他們團隊中,各有所長,當某一頁繪本的3D模型完成後,插畫師會在此基礎上進行顏色填充,創造人物,隨後策劃們將每個人的故事植入進去。「人物都是用手畫出來的。」
她的水墨畫裡常常能看見老長沙的「煙火」
城市不僅僅是單體建築的簡單集合,它更應該有看得見的「煙火」。
80後青年畫家穀苗跟其他人不一樣。在她看來,城市無需刻意去記憶,因為所有的場景都刻在腦子裡。
她是土生土長的長沙人,熟悉長沙的味道,對那些老街巷裡的生活場景感情頗深。「幾乎是可入骨子裡的,因為我的親戚大多在那兒住過。」她閒時喜歡串巷,常常「帶著感情」。別人留意不到的場景總會被她記錄下來。有時候是老街上賣涼粉的老人,有時候是做了幾十年涼菜的夫婦,或者是窄門框裡幫人縫補衣服的婦人。她總能恰到好處地拿捏這些情緒。
「我喜歡記錄長沙的歷史、人文、民俗。」2014年前,她走到哪裡都帶著畫筆和本子,有時候靈感一來就蹲在街巷裡記錄所見所感,有時候時間來不及,她用相機記錄下來,在本子上寫下自己的感受,回家後第一時間創作。
「老長沙的故事都是有感情的,這份感情也注入到城市的肌理中。」
撰文/本報記者伍婷婷
穿越太平街兩千年
2017年最後一天,降溫了,天空飄起毛毛雨。380米長的太平街主道上人車擠得水洩不通。叫賣酸辣粉、臭豆腐、烤香腸的聲音和路人嬉笑打罵聲混雜。這份摻入各式口音的喧囂讓兩千多年的太平街沸騰。
老街的地標賈誼故居前已成長龍。我被擁擠的人潮推至入門左側的長懷井。看著那眼幽深的長懷井,時空頓時變得混亂迷離。突然喧鬧聲戛然而止,眼前更不是剛進門的模樣。井邊簡陋的石床上隱約坐著一個人,他穿得稍顯單薄,對著一隻突兀入內的貓頭鷹說話。是賈誼?這難道是他來長沙三年後那個太陽西偏「四月孟夏」的日子?只見貓頭鷹神態悠閒地站在座位一角,望著他。而立之年的賈誼白衣飄飄,但滿面愁容,他憂傷發問:「野鳥你飛到屋裡,是預示著我將要離開長沙?那麼我將去往哪裡?前途是吉還是兇,我會活多久,請告訴我一個期限?」貓頭鷹盯著他看了一眼,撲騰翅膀,飛走了。賈誼的眼神裡說不清的複雜,這種眼神在他剛來長沙時就有。從湘江上岸,他聽說「長沙卑溼,自以壽不得長」,曾在鬱悒中寫下了《吊屈原賦》。跟這隻貓頭鷹對話後,他又多愁善感地作了一篇《鵩鳥賦》。不多久,他的背影消失了。
庭院裡他親手栽的柑橘樹、親自打的井還在。他走後,畫面變了。在他宅子不遠處有人在建房子,隱約得知,這是拆了長沙王吳芮墓裡的木材建廟宇。我想打聽清楚,突然有人大喊「妖怪」,我避之不及。已經進入東吳,孫權在給父親孫堅建「始祖廟」。當我弄清楚這些,廟不見了,只見一群義憤填膺的人罵罵咧咧揮舞著棍棒摧毀那座廟宇。「用墓地裡的木材實在不該啊。」路人搖頭嘆息。
「當……當……當……」這又是什麼聲音?此刻,我見過的人群消失了,空靈的鐘聲、有節奏的木魚聲傳入耳際。在賈誼故居旁,香菸嫋嫋,香客們雙手合十,正在虔誠禮佛。我拉著一個著古裝的路人問詢,他拔腿就跑。事後我才知道,這是劉宋時期的南寺廟。怪了,就在它斜對面的賈誼故居怎麼變成陶侃宅子了?
我揉了揉雙眼,這一眨眼間就是幾百年了。到處迷霧重重,好在這條不知名的街道始終沒變模樣。它靠著湘江邊,水汽總是撲面而來,黃泥路上一下雨滿腳是泥。我分了下神,一男子就在賈誼故居前吟哦:「長懷賈傅井依然。」這難道是杜甫?是他!很奇怪,他為什麼跟賈誼一樣憂傷?記憶中,我在自己那個時代是看了杜甫寫的「藥物楚老漁商市」,才知太平街在那時就是著名的商業街。今日偶遇,它早已集文化、商業、行政於一街了。因為唐代縣衙南距賈誼故居也只有80米。人群一集中建築就多了,縣衙和賈誼故居之間建了個古天竺庵。寺內高僧說,他是普陀山普濟寺的高僧,為了造福這方居士,他建了此廟。我還想多問他一些,奈何香火太旺,他轉身念起阿彌陀佛。
在這個時空裡,我沒有時間工具,只能學他們看屋簷水浸入石頭的深度來辨識年份。我深深感受到,剛熟悉的建築和交談過的人都不見了。他們的匆匆讓我眼花繚亂。尤其是賈誼故居,在陶侃之後,很多人慕名前來,劉長卿也來過,他和杜甫一樣嘆息:「三年謫臣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
我在他們的悲愴情緒裡無法自拔。為何所有逝去的記憶都模糊,人們仍記得賈誼?
周邊變化太快,我差點在380米的老街迷路了。幸運的是,每次迷路,我都能找到賈誼故居。它換了好些名字,賈誼故居、陶侃宅、賈太傅祠、屈賈二先生祠、屈賈祠等,面積也擴大不少,但位置始終在原地。我蹲坐檯階,正暗自得意,突然沖天火光躥出。不好,賈誼故居著火了!我還沒回過神,只聽見老街上聲嘶力竭地喊叫:「快走,打仗啦,賈誼故居都被燒了。」我跟著逃難的人群飛跑起來。此刻,街上全是被兵馬嚇得四處逃竄的百姓,蓬頭垢面的大人牽著孩子,他們只要稍微跑慢點就葬於鐵蹄之下。這是明初的戰火,街上的祥和與喧囂不再,這把火燒掉了老街百姓的方向感,等他們回歸,早已分不清今夕何夕。
老建築似乎是有靈魂的。這把火燒掉了賈誼故居,人們仍執著地把它作為地標。戰火結束,朝代更迭,一切平靜下來,他們又在修復賈誼宅。這次方圓十五裡都是宅院範圍,不過,它更名賈太傅祠了。
賈誼故居復原,街上又恢復了往日的繁華。它仍維持原樣,卻像個慈祥的老者,愈加包容。就連伊斯蘭教傳入長沙,還在金線巷建清真寺。
千年時光一晃,我終於知道這泥巴路的老街叫太平。這時路上行人裝扮有了變化,男人們留起長辮,女人們走小碎步,商人打扮的人越來越多。小西門、大西門不斷有人和貨物湧進來。我拉著一人發問,「這是什麼朝代?」那人遲疑道:「清朝!」
我看到,小西門和大西門之間新開了太平門,人們叫那條老街太平街。這時,一塊塊長條形的麻石從丁字灣運來,在小西門碼頭上岸。要換麻石路了,孩子們在一堆堆石頭上爬上爬下,還玩起了捉迷藏。在太平街兩旁,很多青磚白瓦脊封火牆的建築出現,它們都有很響亮的名字,利生鹽號、老通義油漆、乾益升糧棧、美孚洋行、農民銀行……路上挑擔子的、拖板車的、賣各種小吃的一天天多起來,這些新鋪的麻石都被踩鬆動了,碰到下雨天就濺得行人一身泥。街頭巷尾每天熱氣騰騰,賣草鞋的、打鐵的、做靈屋的、賣香燭紙錢的、炸臭乾子賣扯麻糖的、剃頭修腳的、看相算命的、彈四郎唱夜歌子的等應有盡有。街口北端,一家專做靈屋的鋪面,因家中小女貌美如花,想找個稍有才華的女婿,特出一對聯:靈屋,紙糊篾扎,一擋不得風,二淋不得雨,鬼要。誰若是對上,他便將小女許配給他。可文人騷客來了一撥又一撥,沒人對上。有一天,臨街賣夜壺的小夥經過,給了個完美的下聯:夜壺,泥捏火燒,一裝不得酒,二盛不得茶,卵用。這事兒還被當成笑話說了好久。
表面上一片祥和的太平街其實早已暗流湧動。賈誼故居裡,同盟會湖南分會的秘密機關——體育學堂,都是一些神秘人進出。他們或穿長衫或著西裝,有的還公然剃掉長辮。沒多久,湖南共進會總部設在了馬家巷,湘贛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重要策源地「四正社」藏在孚家巷。他們的陸續出現似乎正在醞釀著一件件驚天大事。好似已有兩千年歷史的太平街又復活了,就連時務學堂的首次招生考試都在這裡進行。那次考試真是優中選優,四千多名考生只錄取四十名,競爭如此殘酷。
又是一場大火,這場大火燒紅了長沙城,慘叫聲、哭泣聲、牆壁倒塌聲、車軲轆聲在太平街迴蕩。火光太慘烈,家沒了,賈誼故居沒了,天平街也沒了……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肩膀,「請問魯班殿怎麼走?」我愣住了,機械地指著孚嘉巷方向。
原來走神了。我走出賈誼故居,外面灰濛濛一片,太平街依然熙熙攘攘。
文/本報記者伍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