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2日,以色列進行了自2019年4月以來的第三次大選。一年當中兩次組建政府失敗,連續三次大選,以色列政治僵局無疑成為2019年以來國際媒體和政治學界關注的焦點之一。這次總理內塔尼亞胡領軍的右翼集團在議會中斬獲58席,在總共120席的議會中沒有過半,組閣之路仍然艱難。因此,有分析人士已經開始展望第四次大選。當下關於以色列政府難產比較流行的觀點主要聚焦在內塔尼亞胡的個人原因,利伯曼與右翼的決裂,以及左派政黨對內塔尼亞胡的強硬態度等方面。但是在筆者個人看來,造成第二次選舉組閣失敗和第三次困難依舊的還有一個原因:以色列阿拉伯政黨的崛起。本文試圖從以色列阿拉伯政黨——「聯合名單」在這三次大選中的表現來探討阿拉伯政黨對以色列政治,乃至今後巴以問題產生的深遠影響。
3月2日,在耶路撒冷一個投票站,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右)與夫人薩拉·內塔尼亞胡投票。新華社資料圖
一、「原住民」的覺醒我們在討論以色列阿拉伯人時,這個群體主要指的是1948年和1967年兩次中東戰爭之后土地被以色列佔領,但沒有離開土地依舊生活在自己的家園,並取得以色列公民身份的阿拉伯人,不包括生活在約旦河西岸地區、加薩走廊和東耶路撒冷的巴勒斯坦人,佔以色列總人口的大約20%。
以色列阿拉伯人自以色列建國之始就參與到以色列的政治當中,但早期參與到以色列政治當中的主要是被工黨扶持起來的部落族長和地方鄉紳,屬於典型的精英政治和主從關係。1967年戰爭以後,整個以色列巴勒斯坦地區都被以色列佔領,原來的隔絕被打破,以色列阿拉伯人得以重新與他們生活在約旦河西岸的同胞們聯繫起來,西岸地區興起的巴勒斯坦民族主義得以擴散到以色列阿拉伯人當中。以色列阿拉伯人的民族意識與反以情緒都逐漸被激發出來,新一代民族主義的精英開始在以色列阿拉伯人內部倡導支持巴勒斯坦人建立自己的國家,巴勒斯坦難民回歸等主張,並得到阿拉伯民眾的普遍擁護。在這種大氣候下新的屬於阿拉伯人自己的政黨也開始建立起來,早期的阿拉伯政黨脫胎於以色列共產黨,主張社會主義。後來主張巴勒斯坦民族主義的政黨也建立起來,政治主張也變得逐漸清晰且鮮明。
以色列阿拉伯人對巴勒斯坦民族事業的支持到80年代末的「第一次巴勒斯坦大起義」到達頂峰。「第一次巴勒斯坦大起義」至1993年以巴雙方達成「奧斯陸協議」才完全餘波散盡。但這也標誌著以色列阿拉伯人政治立場的再一次轉變。因為在奧斯陸協議中,巴勒斯坦建國並取得以色列的承認是巴勒斯坦當局的重大關切,對於已經生活在以色列合法領土上的巴勒斯坦人,阿拉法特並未在這個問題上給以色列出難題,雙方並沒有給出任何清晰的解決方案。換言之,「奧斯陸協議」雖然解決了巴勒斯坦建國的問題,但對以色列阿拉伯人,他們既沒有得到來自巴勒斯坦當局的保護,也沒有得到以色列方面賦予他們與猶太公民完全平等地位的承諾,成了無人負責的「棄民」。
這種尷尬的處境使得以色列阿拉伯人開始為自身的政治地位與利益自尋出路。既然巴勒斯坦問題已經在奧斯陸得以解決,接下來他們面臨的是更加現實的問題——來自以色列系統性的歧視:低於猶太人的二等公民身份,土地被兼併,就業市場的歧視,經濟條件的落後,以及社會資源分配的不公等等。面對這種情況,在這一群體內部又興起一股新的思潮——原住民政治的興起。以色列阿拉伯人逐漸地認識到,為了擺脫他們自身的不利處境,唯有爭取以色列國對他們完全公民身份的承認,他們不是二等公民,他們是與猶太人平等的以色列國民,國家應當對他們一視同仁,而且他們理應擁有這樣的合法地位,因為在以色列國建立以前他們就生活在他們自己的土地上,他們是原住民。
二、阿拉伯人的聯盟——聯合名單黨的崛起進入新世紀,沿著上述歷史脈絡,以色列阿拉伯人當中已經存在了幾種不同的思想主張:共產社會主義,巴勒斯坦民族主義和伊斯蘭主義。且在各種主張的基礎上建立起大大小小的阿拉伯政黨,參與到以色列的大選與議會政治當中。但由於以色列主體民族猶太人對阿拉伯人的歧視,以及巴勒斯坦人民建國道路的艱難曲折,大多數阿拉伯人已經對以色列政府失望,也對通過以色列現行體制改善自身生活狀況失去信心,在2000年「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義」之後他們對以色列政治的參與程度嚴重下降,甚至一度出現抵制參與以色列大選的運動。因此,阿拉伯政黨在以色列議會政治中的表現並不好,多數情況在議會中屬於長期在野的邊緣小黨,且各黨之間由於在巴勒斯坦建國、如何對待以色列和伊斯蘭問題上政治主張不和,經常互相扯皮,使得本已微弱的政治影響力更加消耗殆盡。
在這一窘境下,一些阿拉伯政黨開始考慮相互聯合,2006年民族主義的Ta』al和伊斯蘭主義的Ra』am聯合參選,為阿拉伯政黨之間協調立場,統一聲調提供了先例。2014年右翼猶太政黨為了削弱其他左派小黨和阿拉伯政黨以壯大自身通過了一項法案將議會的準入門檻從2%的得票率提高到3.25%。也就是說一些本來就是邊緣小黨的阿拉伯政黨,在這項法案通過後可能在下次大選中無法在議會中分配到席次,因為在實行比例代表制的以色列他們的大選得票率本身就在2%~4%之間,在新的選舉方法實行後,他們很可能因為無法得到足夠的選票而被排除在議會之外。在這樣生死存亡的關頭,這些阿拉伯政黨開始考慮軟化自己的政治主張,與其他阿拉伯政黨聯合起來,以確保自己在議會中能夠得到席位。
於是在2015年四個主要的阿拉伯政黨組建了聯合名單黨(the Joint List)聯合參選。聯合名單的出現使得以色列阿拉伯人第一次有了一個統一的聲音,也讓以色列阿拉伯人對阿拉伯政黨重拾信心。2015年初次亮相的聯合名單表現驚人,一舉拿下13席成為繼左右兩大黨利庫德和工黨之後議會中的第三大黨。然而好景不長,各黨派之間的政治分歧還是導致了聯合名單的分裂。2019年4月份的第一次大選,四個主要阿拉伯政黨兩兩結合組成兩個小的聯盟參選,阿拉伯選民本來脆弱的信心再次破碎,投票率下滑至54%,最終結果導致四個政黨總共只得到10席,且其中一個聯盟Ra』am-Balad得票率只有3.3%險些被擋在議會之外。
經過4月份的失敗,阿拉伯各黨在2019年9月份大選中重新組建聯合名單,結果是如同2015年一樣再次奪得13席成為繼左派藍白黨和右派利庫德之後的第三大黨。而這次選舉之後阿拉伯政黨也第一次在以色列議會政治當中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9月份大選結果右翼集團得到55席,面對左派的不合作態度,內塔尼亞胡難以組閣,將組閣權交與左派藍白黨黨魁甘茨,但是左派政黨即便加上態度不明利伯曼一共也只有52席,沒有聯合名單的支持,難以得到議會過半席次的支持。但是為了取得猶太選民的信任,甘茨和利伯曼都拒絕與阿拉伯政黨聯合,最終甘茨也未能順利組閣,導致第三次大選。
在剛剛過去的第三次大選中,阿拉伯政黨繼續以聯合名單參選,看到上次大選後聯合名單的優秀戰績,這次阿拉伯民眾的投票熱情空前高漲達到65%,為1999年以後歷史最高水平,聯合名單更是越戰越勇,開票之後在議會中分得15席,這是空前的歷史性勝利。
三、以巴衝突的新玩家?第三次大選中,內塔尼亞胡的利庫德以36席重新奪回議會最大黨的位置,但是他的盟友們表現平平,右翼集團一共58席,還是未能取得絕對多數順利組閣。而左翼只有40席,所以內塔尼亞胡還是掌握著主動權。但甘茨卻提前提出要在內塔尼亞胡組閣前向議會提案禁止被起訴的議員被授權組閣。這項議案十分明顯是針對內塔尼亞胡的,因為身陷數樁貪汙案的內塔尼亞胡此前一直憑藉總理身份享受豁免權。以色列法律規定司法機關不得逮捕調查在任總理。而內塔尼亞胡如果無法被授權組閣,則無法再用總理職位取得豁免權。而且有趣的是,甘茨相信在反對內塔尼亞胡方面,手握重權的阿拉伯政黨是會和他站在一起的。因為內塔尼亞胡在任期間在巴以問題上劣跡斑斑,不僅發動2014年加沙戰爭,而且大力推進在約旦河西岸和東耶路撒冷的定居點建設。另外,為了煽動右翼選民對他的支持,內塔尼亞胡還妖魔化阿拉伯人和阿拉伯政黨,把他們描繪成反對猶太復國主義和顛覆以色列政權的「第五縱隊」。再加上美國川普當局的鼎力相助,內塔尼亞胡在領土問題上採取更加肆無忌憚的強硬立場。讓內塔尼亞胡下臺早已是各阿拉伯族群之間的共識。甘茨提出與阿拉伯政黨在此議案上合作的可能性,而阿拉伯政黨也回應他們會支持甘茨組閣。同日,以色列國家12臺提出目前最有可能取得議會多數支持的組閣選項是甘茨領銜的左翼集團以40席組成少數派政府,並通過談判獲得阿拉伯政黨和利伯曼在外圍的支持,這樣在議會中便會有62席的多數使得政府可以合法存在。
我們看到,在目前以色列的政治版圖裡,左派政黨沒有聯合名單黨的支持,其任何政治議程都是枉然。而如果阿拉伯政黨選擇為甘茨站臺,那麼掌權以色列13年之久的內塔尼亞胡將被推下他的「鐵王座」,主張社會主義和以巴和談的左派將在17年後重新取得執政的機會。
在川普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承認以色列對戈蘭高地的主權,以及最近出臺的特氏「和平方案」之後,在以巴和談的進程中,美國已經完全放棄了仲裁者的角色,拋棄了巴勒斯坦的奧斯陸協議也因此成為了一個「死局」。但在這樣的情況下,以色列的政治似乎表現出會因左派與阿拉伯政黨聯手而反轉的可能性。這不禁讓觀察者們覺得以巴衝突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即奧斯陸協議已死,後奧斯陸時期的以巴衝突將是由以色列的阿拉伯人通過選票的方式直接參與到以色列內部政治當中尋找解決方法。而阿拉伯人通過參與以色列的選舉政治,在以色列的政治視角下是「合法」行為,沒有任何理由反對和幹涉。
當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悲觀地展望第四次大選時,阿拉伯政黨的領導人之一艾哈邁德·蒂比(Ahamed Tibi)在推特上發文自豪地展示阿拉伯政黨的驕人戰績並譏諷以色列左右兩派:「第一次,10席。第二次,13席。第三次,15席。你們真的還想來第四次嗎?那就請吧!」倘若這一次大選之後政府的組成結果真如上面所說,那麼可以說阿拉伯人用他們的選票取得了歷史性的成功,他們會看到用選票選出自己的黨派來改善自身處境的希望。由此可以預見的是,如果沒有大的政治變動,阿拉伯人的信心將會逐漸被建立起來,將會有越來越多的阿拉伯人出來投票。人們應當注意的是,阿拉伯選民人口佔到以色列選民總數的20%,但投票率卻比猶太選民低10%,如果阿拉伯選民的熱情被激發,投票率達到與猶太選民相同的水平,那麼他們在議會中的席次也會成比例地繼續增加。聯合名單黨的力量將會繼續壯大。
但是我們不應過於樂觀,阿拉伯政黨的崛起可能導致的另一種情況是以色列的全面右傾與以巴衝突的再度惡化。因為其一,如前所說,阿拉伯政黨內部還有難以調和的政治分歧。其二,在以色列的政治光譜中,由於支持巴以和談與社會主義的立場,阿拉伯政黨屬於極左派,阿拉伯政黨的壯大及其政治影響力的增加,勢必會引起大多數猶太選民的警覺與抵制,原本中左派的選民將會向右轉,左派的將會更加勢微,右派更強,從而將以色列的政治現狀推向更右。這也是甘茨一直與阿拉伯政黨保持距離的重要原因。
四、永遠的在野黨在以色列歷史上,阿拉伯政黨從來沒有參與過政府組閣的遊戲,也從來沒有進入到政府當中。即便在2015年聯合名單組建後阿拉伯政黨戰績斐然,但是每次選舉後各個猶太政黨都明確表示與其劃清界限,不會聯合阿拉伯政黨組閣,有的甚至公然表達敵對與仇視。這似乎說明無論阿拉伯政黨如何改變,如何壯大,他們都將是以色列議會中永遠的在野黨。因為以色列明確定義自己是一個「猶太的民主國家」,聯合阿拉伯政黨,滿足阿拉伯民眾對完全平等少數民族公民權的訴求,都會動搖到以色列的「猶太」屬性。二戰期間的「猶太大屠殺」為以色列的國家定位打上了深深的烙印——猶太人的命運只能掌握在猶太人自己手中,以色列必須是猶太人的家園。幾次中東戰爭,哈馬斯的火箭彈,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義當中巴勒斯坦人搞的自殺式襲擊,以及來自真主黨和伊朗不斷的外部威脅都使得以色列人長期生活在不安全之中,大屠殺的夢魘揮之不去,以色列猶太族群對他們的阿拉伯鄰居們有著天然的不信任感。因此,對以色列境內的阿拉伯人及其政黨的歧視性對待是一種難以消除的結構性矛盾。然而,人們不禁要問的是,這種系統性的歧視對待,難道不違背以色列的「民主」屬性麼?
但無論如何,我們應當看到是以色列阿拉伯政黨的不斷壯大,對以色列阿拉伯人來說,不僅是一種鼓舞,更是一種進步,他們在努力探索一條能夠為改善自身狀況行之有效的道路。這條道路前途或許沒有那麼樂觀,或許最後會因為重大的政治危機而失敗,但至少是值得鼓勵的,因為他們在做著嘗試,重要的是他們選擇了用非暴力的方式表達。而非暴力是理解與談判的基礎,是互信建立的前提。他們需要等待的是猶太群體的接受與尊重,是人類的智慧讓歷史給出一個最好的答案。
(作者:劉炳辰 以色列希伯來大學政治學系研究生,北京大學區域與國別研究院「燕南66」優創團隊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