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5年,伊斯蘭國的快速崛起成為攪動國際局勢的最大變量,中東地區也陷入了巴爾幹化的泥潭之中。
當下的中東地區,局勢之複雜已經超出了既有的理論以及人們的想像力,是不同的歷史遺產的堆積,或者說是不同「歷史時間」的相遇,從伊斯蘭教興起並分裂的8世紀到17世紀的歐洲宗教大戰,以及19世紀的大國博弈,都可以成為當下中東的主要劇目。中東就在不同的歷史時空的穿越中不斷被撕扯著,而其釋放的能量又攪動了地區乃至全球秩序。一戰之前的巴爾幹半島也是異常紛繁,而這個半島經歷了一個多世紀才相對穩定下來,而已經巴爾幹化的中東,要經過多長時間才能完成自我救贖呢?
無論巴爾幹半島還是中東地區都曾經是奧斯曼帝國的邊疆地區,在近代歷史上,奧斯曼帝國的衰落帶來一個難題就是如何處置這個老大帝國的領土和遺產,圍繞這一議題,歐洲國家進行了各種博弈,馬克思就將這一複雜問題定義為「土耳其怎麼辦」。
進一步說,奧斯曼帝國的邊疆地區能否順利完成轉型,建立起比較穩定的國際秩序,最近一百年的歷史表明,從北非、巴爾幹半島到高加索和中東,要建立起地區秩序,還是非常困難的。巴爾幹半島最先開始轉型,第一次世界大戰從巴爾幹半島開始,巴爾幹化似乎成為奧斯曼帝國邊疆轉型的宿命。從語義上說,巴爾幹化其實是歐洲人對這個地區的「汙名化」,尤其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歐洲人將責任推給了巴爾幹半島,認為塞爾維亞青年普林西普的槍聲引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巴爾幹化也就成為不可治理的代名詞,大國的博弈加上地區內部的紛爭,持久穩定的秩序難以建立,也就是所謂的巴爾幹化了。
自2010年以來,中東地區進入變革與震蕩的周期,但是直到今年,人們才真正認識到這場變革對於中東乃至世界的衝擊到底有多大。而伊斯蘭國快速崛起並引起了全球性的反恐聯盟的分化與組合,也讓人們意識到中東變局的悲觀前景:不斷巴爾幹化的中東將成為世界政治中的黑洞,在相當一段時間裡,中東將在這種無序中掙扎。
巴爾幹半島最終被馴服,主要依靠歐盟這種新型的「帝國」,中東地區如此龐雜,又有哪個國家可以承擔起建立秩序的責任呢?美國在伊拉克戰爭中的失敗至少印證了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都沒有辦法重塑中東地區的秩序,歐巴馬不但從這一地區撤軍,還堅持了「不做蠢事」的原則,任內並沒有再次使用美國的地面部隊開闢新戰場。如此看來,中東地區只能依靠內在的均勢與妥協達致一種為各方可以接受的局面。
美國和歐洲相對淡然的態度讓中東有機會「自由發揮」,美國從去年空襲伊斯蘭國組織以來,並沒有改變被動和消極的態度。一年多來的事實證明,僅僅依靠空襲並不能達到美國所確立的剿滅伊斯蘭國的目標,即便恐怖主義已經蔓延,甚至美國本土也疑似遭到恐怖襲擊,歐巴馬也沒有改變基本的原則和立場。而歐洲在巴黎恐怖襲擊之前也是消極應對,面對潮湧的難民,歐盟在默克爾的主導下張開雙臂擁抱了100萬難民,默克爾的寬厚舉動也受到了難民以及國際社會的讚譽,但是歐盟內部卻出現了東西分裂,作為應對難民問題的前沿,東歐國家表現出強烈的抵制。二戰以來,歐洲已經習慣了和平,通過吸納式的東擴,歐盟已經到了伊斯蘭世界的大門口。
雖然法國試圖領銜一個反恐聯盟,但是法國以及歐盟的軍事實力和意願並不足以支撐這樣的地緣野心。反恐只是歐盟的一個議題,況且要領導一個28個國家的聯盟,談何容易?雖然現在「反恐」已經成為各大國,甚至聯合國的政治話語,但是,雷聲大,雨點小,因為中東的形勢太複雜了,根本沒有敵我的界線,歐盟和美國的觀望姿態,也因如此。從歷史上看,中東地區一直需要外力才能維持秩序,但是大國勢力的退卻,是中東秩序重建的關鍵因素。
全球大國「淡定」,地區大國凸顯,土耳其、俄羅斯、沙特等國將中東地區當作「暗戰」的角鬥場,土俄之間已經鬥了幾個回合,未見有停息的跡象。埃爾多安和普京都有恢復昔日帝國榮光的夙願,而且兩個政治強人在幾乎同時上臺之後左右政壇十幾年,且二人都可能執政到2024年。為了獲得民意的支持,埃爾多安和普京一樣,非常善於調動和塑造民意。土耳其自2015年來,遭受數次恐怖襲擊,且與東南部的庫德武裝重新開戰,安全成為土耳其人必須考量的議題,越是受到威脅,越需要一個「父親式」的角色。埃爾多安是土耳其第一個民選總統,雖然土耳其還沒有修憲,在法律上依然是議會制,但是埃爾多安的權力早已超過總理達武特奧盧。
土俄的博弈已經攪動了中東的格局,俄羅斯的背後是一個什葉派的聯盟,伊朗、敘利亞、黎巴嫩真主黨以及伊拉克都是俄羅斯的盟友,而土耳其和沙特則試圖扮演遜尼派的核心國家。伊斯蘭內部的千年裂痕再度被撕扯開,中東內部的教派紛爭和土俄地緣政治博弈讓「反恐」失去了焦點,伊斯蘭國從中獲利,表面很熱鬧的反恐遊戲,並沒有看到人們所期望的成果。
伊斯蘭國代表了極端遜尼派,而土耳其、沙特已經被認為與伊斯蘭國暗通款曲,俄羅斯多次曝光土耳其參與走私伊斯蘭國石油的證據,而沙特也被認為在極端主義興起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值得關注的是,最近埃爾多安訪問沙特,兩國決定建立戰略合作委員會,以推進多個領域的合作,包括在敘利亞反恐等。此外,沙特此前還公布了一個包括34個國家的反恐聯盟,結果,自擺烏龍,有些國家看了新聞才知道自己「被聯盟」了。無論這個聯盟能不能發揮作用,至少表明沙特要更進一步填補中東地區出現的權力真空,扮演遜尼派盟主的角色。
事實上,在沙特決定介入葉門內戰之後,它就改變了長久以來比較低調的做法。瓦哈比教派的意識形態與石油美元提供的巨大財力讓沙特似乎有了軍事幹涉的意願和底氣,但是,2014年以來石油價格已經暴跌至十年來的新低。沙特2015年也是在苦熬,財政赤字逼近1000億美元,為了渡過難關,政府宣布減少補貼,提高價格,並且對部分國有資產進行私有化。如果低油價持續5年,沙特積累的數千億美元的外匯儲備就耗竭了。而軍事幹預也大大增加了沙特的財政負擔,2016年的軍費開支將達到520億美元,是財政支出的四分之一,從財政結構來說,沙特已經嚴重軍事化。低油價意味著此前的石油美元環流體系出現了問題,沙特等產油國本來是地區財富中心,通過勞務、援助等形式向周邊地區釋放美元。為了保持市場份額,沙特似乎除了苦撐之外,別無他法,一方面要限制頁巖油的開採,同時也要阻止解禁後的伊朗石油搶奪市場份額。低油價是約束沙特的野心,還是刺激沙特王室轉移國內矛盾而對外用兵?
已經持續經年的敘利亞戰爭事實上成為代理人戰爭的戰場,巴沙爾政府準備與反對派進行談判,但是問題的關鍵是,誰是反對派呢?
敘利亞的反對派事實上已經成為各種勢力的代理人,而伊斯蘭國曾經也是反對派之一。在一個沒有共識,也沒有國家權力框架的地位,談判並不是重建政治秩序的先決條件。敘利亞在聯合國擁有合法席位,但是這個國家已經名不副實,敘利亞的主權、領土已經不再完整,而未來敘利亞能不能重建還是未知數。沒有國家的權力框架,各種組織就會不斷分化與瓦解,也會出現各種各樣的火併,這是個比霍布斯所說的「自然狀態」更可怕的狀態,因為霍布斯所說的那種狀態每個人都有自然權利,而敘利亞則分屬不同的陣營、派別,甚至缺少基本的底線與共識。
從敘利亞到中東,幾乎看不到有哪種精神、理念或者力量將秩序帶回中東,中東的沙漠依然成為當下中東的一種隱喻,流沙無形,卻可以藉助風勢擁有摧枯拉朽的力量。
作者系吉林大學公共外交學院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