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山西汾陽古城。汾陽因位於汾河之陽(西)而得名。圖/IC
在汾陽,生活就像一條寧靜的長河。冬日的清冷陽光灑在街上,傍晚,街道兩邊的住戶生起了煤爐,酒香味被煤煙味蓋過去。除了眼睛能看到的變化,其他幾乎什麼都沒變。在這片江湖裡,人們同樣身處困境,面對坍塌,生命再次變得孤獨。
汾陽,春秋時代即置縣,如今,老城區巷道深處的一切都是「破敗」的,但一切都保持了原汁原味的樣子,混亂著,充滿歷史傷痕。每一個汾陽人說起這座城,都滿是遺憾的語氣。一位計程車司機說,他祖上是開洋行的,有一棟乾隆年間佔地幾百畝的大院子,可惜在2006年被拆除了……
在賈樟柯的鏡頭裡,汾陽是自己正在變遷的故鄉。他曾如此形容《故鄉三部曲》:「汾陽,躲在汾陽山裡的我的邊城,那裡的日日夜夜,無數難忘的人和事兒,讓我落筆下去變成了電影。這電影又是我的國,裡面一人一事、一草一木都是我的世界。」
汾陽老照片。圖/黃河新聞網呂梁頻道
生活就像一條寧靜的長河
小武與梅梅走在歌廳一條街。梅梅:我今天不應該穿高跟鞋。小武走上了臺階。梅梅:你咋不往樓上爬,那不更高?小武優雅地爬上了二樓。
1997年冬天。這一年,北京到太原的高速公路還沒有修好,賈樟柯坐了14個小時的火車才輾轉回到汾陽。在煙燻火燎的午後,一家人圍坐,父親對賈樟柯說,你回來得正好,縣城要拆了。
1998年,在汾陽,賈樟柯拍了《小武》——「這是一部關於現實焦灼的電影,一些美好的東西正在從我們的生活中迅速地消失。」
汾陽空氣中瀰漫著高粱發酵後的酒香氣。
汾州市場街景。圖/張金平
20年過去了,當年拍攝《小武》的主場地「汾州市場」還在,光看就知道這裡已經沒落:五顏六色、落滿灰塵的招牌掛在街道兩邊一樓的老房子上,「馬三菜行」「六六服飾」「文燕美發」……還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設計。招牌多,但並不熱鬧,路上大多是來來往往的汽車,停留下來的人很少,二樓的歌舞廳早已消失,卷閘門緊閉著,生著鏽。
賣汾陽特產「石頭餅」的曹麗敏在汾州市場開店10年了,她養過豬,打過工,但最終都沒賺到什麼錢。十年前,她決定和丈夫在這條街上安定下來,靠傳承父輩留下來的手藝過生活。
那時,這條街上的人們無休止地交談,嘈雜混亂的街道終日都有歌唱。與20年前人們面臨新變化的激情不同,曹麗敏和這條街上的人們都背負著沉重的生活壓力。時間在流逝,當年的年輕人也走進中年。這座城市裡,人們靠挖煤運煤就能一沓沓來錢的日子遠去了。
石頭餅鋪的日常。圖/張金平
曹麗敏要靠這個店鋪供養自己的兒女上大學,每一個來到她門前買餅的顧客,她都熟知他們所經歷的故事。有人常年在外開卡車,才能供養一家人生活;有人雖然有著當教師的好職業,但是婆媳關係不合;有人因為煤況不景氣失業多年……這條街上沒有隱私和秘密,曹麗敏幾乎沒有談到她在這條街上聽到的高興的事,一切的一切都使這條街上的人們似乎脫離了時代的軌道,陷入麻木又機械的生活日常。
生活就像一條寧靜的長河。冬日的清冷陽光灑在街上,傍晚,街道兩邊的住戶生起了煤爐,酒香味被煤煙味蓋過去。除了眼睛能看到的變化,其他幾乎什麼都沒變。在這片江湖裡,人們同樣身處困境,面對坍塌,生命再次變得孤獨。
衝破生命的桎梏
汽車緩緩地停了下來,拋錨了。崔明亮在和司機抽菸。司機翻了半天磁帶,最後找出一盒塞進錄音機,說這是最新的。一聲火車汽笛響過,隨著列車啟動的節奏,音樂的旋律起來,越來越快,一個沙啞的嗓音唱了起來:長長的站臺啊,寂寞地等待長長的旅程載著我長長的愛……
兒時,父親帶賈樟柯爬城牆,面對眼前的頹敗與荒涼,他發現父親在流淚。當時的賈樟柯不理解,多年以後,他才明白父親流淚是出自於生命的禁錮感。
紀錄片《汾陽小子賈樟柯》中,賈樟柯哽咽著回憶父親:父親一生都在為我擔憂,他沒有太多快樂的時間,我也沒有機會感謝他。
青春時期的賈樟柯曾經整日整日在狹小的縣城來回穿梭,像傳說中的鬼打牆,來來回回,兜兜轉轉,不知道方向。他學會騎自行車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約上同學去隔壁的孝義縣看火車。
《站臺》拍的就是一群想衝破禁錮、去往世界的年輕人的故事,這也同樣是賈樟柯和他的朋友們的故事。
賈樟柯的同學韓宏戲稱自己是「賣酒為生」的人。韓宏比賈樟柯低一級,因常常去賈樟柯所在的班上聽課,就認識了他——當時,賈樟柯正醉心於他組織的「沙派詩會」,同樣愛好詩歌文學的兩人就此相識。
本質上來說,他們是一樣的人,不愛聽課,調皮搗蛋。做完課間操,別的學生往教室的方向走,韓宏則走進校門對面的烈士陵園,找一個石亭子,坐下來看雜書。
賈樟柯長大的街道。圖/張金平
中學畢業後,汾酒集團設在太原的「汾酒大廈」開業,韓宏作為工廠子弟被招工進汾酒大廈上班。「在汾陽,很多人羨慕汾酒廠子弟,哪怕你學習再差,也有工作。」
從1990年至今,韓宏選擇了一條穩妥而自由的路。他先後管理過撞球廳和歌舞廳、開過酒吧、做過服裝生意,現在專心賣酒。賈樟柯對韓宏而言,不僅僅是同學、朋友,韓宏稱,賈樟柯是幫他打開世界的那個人。
賈樟柯曾帶給韓宏兩次震動。
1992年年底,賈樟柯告訴韓宏,他被北京電影學院錄取了。這意味著,他不用考慮將來的出路了——這是韓宏內心的第一次震動。哇!電影學院?太遙遠了!
之後好幾年,他們彼此斷了聯繫。1996年,韓宏聽同學說,賈樟柯領著一幫人在汾陽拍電影呢。韓宏想,哇,他確實上了電影學院了。
「我都成家了嘛,也有了孩子,生活重心已經放在養家餬口上了,曾經的文學夢啊,不是太能顧得上了,只有看書的習慣一直保留著。」
礦區,是賈樟柯電影中的常見場景。圖/《山河故人》
第二次震動發生在1998年。「我在山西大學旁邊開酒吧,有一天,我在一期雜誌的畢業專題上看到一篇文章,『我在汾陽……』我一看作者,賈樟柯,文章裡寫他如何度過大學四年。我知道他確確實實拍了電影,拍了《小武》。」
看完文章後,韓宏通過同學找到了賈樟柯的聯繫方式。這個號碼,20年來一直沒變過。
「我開始特別關心電影,大量地看書看碟。因為拍電影的賈樟柯,走上了另一條我們完全不了解的路。」在韓宏當時的日常生活裡,大家關心的是誰去政府單位了、誰上班了、誰要結婚了,這些都正常;唯獨是誰當作家了、誰當導演了,就不得了了。在他們的概念裡,這是沒影兒的事情。「賈樟柯是唯一的。導演這個工作充滿了神秘性,我很好奇他在做什麼,怎麼從無到有。」
頻繁聯繫從1999年年底開始。韓宏將酒吧交給朋友打理,開始做起服裝生意。服裝生意做了4年,北京動物園批發市場是韓宏主要的貨源地——從太原坐火車到北京要11個小時,拿到貨,乘火車返回,再用推車將貨物推回來。這樣的行程,韓宏一年要往返30次。
「中間一度有點乏味了,實在太累,一直給自己找理由,怎麼讓自己堅持下去。第一是要養家餬口,第二,去北京見下賈樟柯,順便打點貨。」
賈樟柯參加許知遠的談話節目《十三邀》。
那些年,賈樟柯拍了《站臺》、《任逍遙》、《世界》,視角開始走出山西。韓宏每次都是去海澱小西天甲25號的一間半地下室找賈樟柯。「他見了我就問,二寶幹什麼呢,六寶幹什麼呢,趙海乾什麼呢,他把我當成了傳遞家鄉訊息的媒介。」而韓宏好奇的只是賈樟柯在幹什麼,他需要看到賈樟柯的狀態,這是自己生活中沒有的,他需要找到「人還可以這樣活著」的刺激感,促使他去關注外面的世界。
除了變老,韓宏仍舊是上世紀90年代文藝青年的模樣,長發,瘦且高,一身書卷氣。韓宏看起來活得瀟灑自由,不用坐班,在微信上就能安排工作,可以隨時約朋友,喝大酒,但也有代價,他每年要為汾酒集團賣掉幾百萬的酒才能心安理得地獲得這些自由。韓宏所處的職場,講究道義、尊卑和人情,這同樣是一片需要智慧才能生存的江湖。
在韓宏頻繁去北京的那些年月裡,無意之間,賈樟柯為他營造了一個和小城世界不一樣的江湖。在那裡他見到了各種各樣的藝術家、創作者,每去一次,這些人都為他打開一個不同的窗口,讓他在生活的重壓之下呼吸到新鮮空氣。
「沙派詩會」群裡的10個人,大多在汾陽,都步入相對安穩的人生階段,他們時常聚會,把聚會照片分享給不能常來的老朋友賈樟柯。
也許與這座城市的文化傳統有關,這裡的年輕人外出務工的也不多。在街頭,年輕人的面孔帶著平靜的氣息,不慌不忙地生活。
賈樟柯和王宏偉。圖/《汾陽小子賈樟柯》
回到故鄉
夜,迪斯科舞廳。小濟和巧巧在跳貼身熱舞,可以看出兩人是在模仿電影《低級小說》中的舞蹈。斌斌一個人獨自在跳。突然一個光頭走到小濟後面,拍了拍小濟的肩,兩人好像認識,小濟跟他出去。
《任逍遙》裡的歌舞廳場景韓宏很熟悉。
1995年,韓宏在汾酒大廈的娛樂部門工作,負責吧檯酒水,擺撞球案子,接觸了各種類型的「社會人」——公安、黑社會大哥通過撞球來賭博;歌舞廳點歌,誰把誰的風頭給壓過了,這邊200塊點一首,那邊300塊,這邊就500塊,最後以雙方大打出手告終。
混亂的社會常常伴隨著暴力。青少年時期的賈樟柯在錄像廳裡看了無數香港武打片,身體的能量無處釋放,出了錄像廳就找茬打架。
有朋友在自己眼皮底下因為搶手錶被警察抓走;一個朋友在三十裡外的汾酒廠喝得爛醉死在回縣城的路上;不斷有朋友在「嚴打」中被捕判刑——在這種波折和動蕩中,賈樟柯猝不及防地發現自己長大成人,覺得必須要離開。
斌斌和巧巧的舞。圖/《江湖兒女》
新世紀來臨,卡拉OK取代了歌舞廳,量販式KTV又取代了卡拉OK,汾酒大廈裡熱鬧的場子漸漸冷卻,直至被其他業務代替。
陷入回憶時,韓宏開玩笑說,原來那些黑社會老大,現在不知道在做什麼。那時的韓宏,很希望能有一位「大哥」保護自己。大哥們老了,時間同樣在韓宏的身上走過,時間也在加深友誼。
2006年,賈樟柯父親去世,韓宏和同學們一起去陪他,靈柩停了9天,同學們輪流守靈。「這件事情不是一般朋友輕易能做的。」
韓宏說,「賈樟柯一直在尋找合適的措辭形容我和他之間的關係,老鄉韓宏,同學韓宏,多年以後,在一次飯局上,他對《暖流》的老總介紹說,這是我哥們兒韓宏。」
原文倩和他的家人在山河故人用餐,他曾經在這部電影裡客串了煤礦工人的角色。圖/張金平
2015年,賈樟柯與故鄉的聯繫變得緊密起來,2016年秋,「山河故人家廚」開業後,這一片空間就成了賈樟柯與朋友們聯繫的「據點」,這是人們來汾陽找賈樟柯的必到之地之一。
在汾陽,幾乎每一個人都知道賈樟柯,知道他是拍電影的,你擦身而過的一個人,都可能在賈樟柯的電影裡扮演了某一個角色——飯店經理原文倩曾在《山河故人》扮演口袋裡插著一支鋼筆的工友,60多歲看大門的保安在《站臺》裡充當了好幾個鏡頭的群演。
「山河故人家廚」大門上有一副對聯,嵌入了賈樟柯所有作品:上聯是「小武別二十四城 /隨江河湖兒女任逍遙 」,下聯是「站臺聚三峽好人 /慕山河故人天註定」,橫批是「東海上傳奇世界」。
朋友們卻越來越難見到賈樟柯。韓宏說:「現在他有太多事,電話打不通,心裡當然有失落感啊,就像當年去北京偶爾見不到他的那種失落感。但是能理解,並為他感到辛苦。」
電影《山河故人》也是一段離開又重歸故鄉的故事。
賈樟柯曾說:「我離開故鄉,才獲得故鄉。」韓宏很想問問自己的老朋友,回到故鄉後,有沒有曾為身邊繁雜的人和事感到厭煩。
其實,為何會回到故鄉,賈樟柯在一次和許知遠的對談中已經回答:「我覺得過去離開故鄉是因為我需要有一種經驗,我需要去看世界。現在我回到故鄉是因為我需要獲得我需要的角度,我們對實體生活的感受是越來越弱的。」
1997年,賈樟柯拍完《小山回家》後,在一篇名為《我的焦點》的文章裡寫道:「不知從哪一天起,總有一些東西讓我激動不已,無論是天光將暗時街頭擁擠的人流,還是陽光初照時小吃攤冒出的白汽,都讓我感到一種真實的存在。」他現在想獲得的也許就是這種生活的真實。
本文首發於《新周刊》528期
作者/張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