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寫過一個小說,講的是有個少年受人指派,去殺一個人,半路上覺得時間有點早,就踅進路邊的書店,隨便找了本金庸的武俠小說看起來,這一看他就忘了時間,直到想起時天昏地暗、暴雨如注……小說寫到這裡就寫不下去了。
一篇沒寫完的小說比寫完發表了的更讓人偶爾會惦念它。
特別是當你走進一家書店的時候。比如我現在要寫的這一家,在深圳華僑城的創意園區,應該是離我住的地方最近的一家小書店了。常常我繞過安託山過來,去邱哥吐司買點麵包,然後在眾多創意小店和時髦的文藝青年中間晃蕩著,聽一聽燕晗山上飛下來的小鳥的鳴唱,或者是臆想一幅窗簾背後正在發生的故事,腦子很快就累了,而舊天堂書店的某一張沙發總會在幽僻處,靜靜地等候著我。
綠植、桌椅、低調的店招和玻璃牆是舊天堂書店的「臉面」,但大約在門口搔首弄姿秀「到此一遊」的人太多了,入口處赫然掛了「禁止拍照」的提示牌。進門所見是十五平米的長方形空間,三分之二賣書,其餘的陳列著黑膠唱片和小眾CD。舊天堂書店裡的新書進得很快,在小說、詩歌、歷史與思想類的書籍選擇上還是有它的檔次和傾向的。它也有折扣較大的舊書和獨立書店的產品出售,我就在那兒買過友人丁麗英的詩歌自印本,殊為難得。在CD區我也找到過「屋頂馬戲團」十多年前錄的專輯,試放了一下,聽「沙喉嚨的白領男人用上海土話哼哼唧唧老三老四」,然一問價格,令人咋舌。那幾乎是古董的價碼,只得作罷。
老實說,和網購相比,我在舊天堂書店買的書實在不算多,我時不時的會去那兒,除了了解一下最近有什麼好書上市,最主要的還是到店後邊的酒吧、咖啡區坐坐。最近書店在搞明天音樂節,估計晚上很是熱鬧,可在白天,這休閒區的格調是雅致的、光線是幽暗的,三三兩兩的閒人分散而坐,有開著筆記本電腦辦公的,有發呆的,有約會的,有的在讀剛買的新書,也有用手機「撩」妹吃吃發笑的,大傢伙以不幹擾別人為最高準則,共同把一種靜悄悄的氛圍調配好、培育好,並推送出來,以舊天堂書店的名義,往行色匆匆的路人心頭,抹上一點念想。
我對前後左右的顧客都不感興趣。我覺得在一個初夏的午後,暗沉沉的書店宛如時光的出口,這小桌上剛喝了一口的青島啤酒與我何幹,這北側吸菸區綠得透明的蘆葦葉形同虛設,我的思緒在記憶深處翻開那篇沒寫完的小說,找到了那個少年,他的包裡有一把還沒用過的尖刀,他的親人病了,他急需一筆錢,他在殺人掙錢的路上拐進一家書店……莫非是在建築工地打工,少年黑紅的臉龐粘著泥水的痕跡;他汗溼的頭髮散發出一股餿味,他的口袋裡只剩下十幾塊錢,而這個書店裡有《阿倫特手冊》,沒有金庸小說,連梁羽生的也沒有。
整個深圳估計都已沒了賣盜版書、教輔的單開間小書店了。時光這本書,新的一頁打開了,舊的一頁跟著合攏,這是無可置疑的。我不喜歡體量龐大的深圳書城,那裡充斥著經濟的泡沫和文化的喧囂,從蓮花山走下來的隱形人混跡於市,時不時怪叫一聲,引領著眾人的歡呼狂歡,而小小的舊天堂書店隱居在華僑城豐沛茂盛的植被之中,恰當地成為一個虛靜的所在。小眾的根據地,意趣的自貿區。地處創意園,你也不用一天到晚想著「創意」,或者是在書架上林立著的一冊冊經典「創意」,慰籍著你的疲憊,重塑著你對精神價值的信心。
(舊天堂書店的屋頂,翻書累的人躺在那兒曬太陽)
現在的舊天堂書店無疑是走出了經營的困難時期,幾年前卻不一樣的。書店經常會組織一些活動,以聚集人氣。我唯一一次夜訪舊天堂也是在初夏時節,是赴一場尺八的雅集。在書店咖啡區,臨時排列出了演出舞臺和觀眾席,二三十個男女排排坐著,聽一個模樣像和尚的胖男人擺弄著手裡的竹管,唇齒吐納之間,這一小截世上最悽涼的樂器發出嗚咽婉轉的高古之音,確實有一番唐宋遺韻。也就在這次雅集上,我注意到一隻店裡的小白貓。它的名字叫「麵條」,與黑幫電影《美國往事》裡的男主人公同名。現在的民宿、咖啡館、書店幾乎沒有不養貓的,但這隻小白貓應該是最牛的。同樣在店裡,還擺了個頭比真身大一倍都不止的「麵條」的陶瓷塑像,這樣的搞法幾乎有點貓崇拜的嫌疑,怪不得「麵條」起臥行走,是不大搭理人的,一付統領一切的精神領袖的派頭。
偶爾的,「麵條」在路過你腳邊時,抬頭看你一眼,跟你作一個眼神的交流,我覺得挺好的。
就像有一次,我正坐在書店門口的鐵椅上喝水,一個長得像寫《等待戈多》的貝克特的老外旅行者,用結結巴巴的漢語跟我打聽,附近哪兒有教堂?我比劃說最近的教堂在山姆那邊,離這兒挺遠的。老人囁嚅著,猶猶豫豫地推開了門,我跟他一起進了書店。東張西望了一會兒,老人在舊書架那兒,找到了一小開本《聖經》。合著音箱裡流淌出的國產民謠,老人閉上眼,把滿是老年斑的左手按在《聖經》黑色的封面上,喃喃低語著。
在找不到禱告場所時,老人暫時把書店當教堂了,我覺得這樣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