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曾對沿海及沿江河地區地名進行梳理,發現不少以漁具命名的地方。這種命名方式,基於海洋漁業生產留下的遺蹟,亦是古國民風民俗之所化,其淵源甚至可以上溯到原始的漁獵時代,自是地名學的題中要義。
漁具的地名,可看作是器物的功能延展,因為附加了諸多主觀情感因素,漁具進而溢出了其作為工具的邊界,從而成為指涉甚豐的名詞樣本。在這裡,詞與物的交互影響效應耐人尋味。
在我國沿海城市中,最為典型的漁具地名,當屬滬與汕。
眾所周知,上海簡稱滬,亦稱滬上,但鮮為人知的是,滬是一種古老的漁具,其雛形甚至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這似乎和今日上海的都市景觀全然不相干,但若梳理上海的前世,也就不難理解「滬」這一簡稱的來歷。
我們的先民在沿海沿江之濱,插竹或堆石為壩,利用潮差來截獲魚蝦,用竹者稱為竹滬,用石者稱為石滬,滬是歷史上最為古老的漁具之一。南朝顧野王《輿地誌》載:
插竹列海中,以繩編之,向岸張兩翼,潮上而沒,潮落而出,魚蟹隨潮礙竹不得去,名之曰扈。《太平廣記》中也提到了扈:
近有海上人於魚扈中得一物,是人一手,而掌中有面,七竅皆具,能動而不能語。傳玩久之,或曰:「此神物也,不當殺之。」其人乃放置水上。此物浮水而去,可數十步,忽大笑數聲,躍投於水。在古代詩文中,此器又名魚梁,孟浩然《與諸子登峴山》詩云,「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即言水落之後魚梁露出。因在江河湖海中使用,「扈」後來被加上三點水,寫作「滬」,即「滬」的繁體。
滬最早見之於地名,可追溯至東晉時的上海一帶。那時吳淞江直通大海,沿岸居民在海灘上置竹,以繩相編,根部插進泥灘中,浩蕩的竹牆向吳淞江兩岸張開兩翼,迎接著隨潮而至的魚蝦蟹。而那呈喇叭形的河口又喚作「瀆」,故吳淞江一帶被稱作「滬瀆」。
陸龜蒙《漁具詩序》說得更為直接:「列竹於海澨曰滬,吳之滬瀆是也。」
滬瀆也即布滿竹滬的河川,其地大致相當於青浦縣東北舊青浦一帶的古吳淞江。吳淞江古稱松江,又名松陵江、笠澤江,河口段曾「寬二十裡」,乃震澤(即太湖)東洩的主幹水道。
唐天寶五年(746年),吳淞江下遊南岸的聚落演變為青龍鎮,鎮東臨海水面遼闊,曾是魚滬林立的世界。東晉吳國內史虞潭「修滬瀆壘,以防海抄」,「滬瀆」又成了一個抵禦海寇的軍事要塞的名稱,屢屢出沒於地圖上。
東晉末年孫恩起義,袁崧築滬瀆壘以防備孫恩,但終被攻破,城陷身死。《世說新語·德行》中記載了一則與這次戰役有關的故事,從中可見六朝時滬瀆的戰亂之苦:
吳郡陳遺,家至孝。母好食鐺底焦飯,遺作郡主簿,恆裝一囊,每煮食,輒貯錄焦飯,歸以遺母。後值孫恩賊出吳郡,袁府君即日便徵。遺已聚斂得數鬥焦飯,未展歸家,遂帶以從軍。戰於滬瀆,敗,軍人潰散,遁入山澤,無以為糧,有機餒而死者。遺獨以焦飯得活,時人以為純孝之報也。孫恩後來又在滬瀆被劉裕戰敗,逃回舟山群島。這個孫恩後來被稱為「海寇之祖」,後世據守海島作為基地的起義者們,都在孫恩那裡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啟發。
東晉大將劉裕因徵討孫恩而起家,功高震主,逐漸做大,最終篡奪了東晉之位,建立劉宋政權,南朝由此拉開序幕。南朝政權更迭頻繁,宋、齊、梁、陳等政權如走馬燈一般輪替,國柄多為武人自恃兵強馬壯而謀篡,逐年兵燹不斷。再到侯景亂梁,使富庶的長江下遊地區「千裡絕煙,人跡罕見,白骨成聚,如丘隴焉」(《南史·侯景傳》)。最後侯景眾叛親離,敗退到松江,與心腹數十人坐船也從滬瀆入海,企圖北逃,最終被部下所殺。當時的滬瀆拱衛京師建康(今南京),外接舟山群島,進可以攻京畿,退可回海島,作為戰略要地,爭奪慘烈,幾經易手,以致生靈塗炭。
至宋代中期,滬瀆大概已經不能行駛大型的船舶,故往來商船都停靠到吳淞江支流上海浦,滬瀆舊址也逐漸塌陷於江中。南宋景定、鹹淳年間,上海浦日益繁華,設為上海鎮。後來,滬之舊名仍在,便作為上海市的簡稱,至今沿用。
……
這些以漁具為地名的古老地帶,如今已被高樓大廈覆蓋,尤其上海,已從小漁村演變為國際大都市,古老的漁具難覓其蹤。
漁具成為城市之地名,是一個饒有趣味的文化事件,這是漁具的勝利,亦是民風民俗的勝利。
回想當年,這些沿海城市的海面上還滿眼是竹滬與網影,一眼望不到盡頭,乃至遮蔽了海灘,與此同時,這些定置漁具的使用又非止一日,以其極高的使用頻率而久佔近海。可以想見,若無龐大的空間綿延優勢和持久使用的時間優勢,小小的漁具是難以左右地理上的命名權的。
定價:32.00元
ISBN: 978-7-5407-7198-0
出版時間: 201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