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我自己就是中國人,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是日本人,因為我畢竟是在中國出生,根在中國。 ——池下俊男
「如果你說日語會不會自在一點?」
採訪前,我試探性地問道。
「不要,我還是想講中文。」
被池下師傅果斷拒絕了。
2019年3月31日,曾為日本天皇、首相服務過的池下師傅,在日本結識了現在的老闆,受邀來深圳當餐廳的執行總廚。
結識的過程也有趣,老闆來到池下師傅的餐廳吃飯,在和朋友交流的時候,說了上海話。池下師傅便上前用上海話與其搭話,兩人聊得歡喜,老闆欣賞池下師傅的廚藝,池下師傅想回中國發展,兩人一拍即合。
用池下師傅的話來說,就是「搭上了。」
入行37年,池下師傅等這個機會估計也等了37年吧。
1976年,8歲的池下師傅跟隨著父母,從母親的家鄉——上海,去到了日本的爺爺奶奶家生活。那時的池下師傅總是想回到心心念念的上海,但每每提出回上海的想法,都被母親駁回。
「母親告訴我說,你還小,還沒有學到本事,等你長大以後,有本事了,再把你的手藝,帶回祖國。」
幾年後,14歲的池下師傅成為了一名廚師學徒。
日本廚師學徒的生活很苦,上班時間,工作不能停,不能和同事交流,即便上衛生間也不能超過3分鐘。如果做錯事,師傅會毫不猶豫地賞你耳光。
「我曾經犯過一次嚴重的錯誤,在師傅狠狠地抽了我好幾個耳光,把我抽倒在地之後,我還是得馬上站起來,向師傅認錯,師傅卻還是會一腳把我踹倒在地後,再補上一個耳光。」
廚房嚴厲的作風讓池下師傅一上工就緊張,見到師傅就發抖。池下師傅說,這些年,他被抽了不下兩百個耳光。
這些耳光,抽出了池下師傅精湛的廚藝,抽出了在日本首相府的工作。甚至說,這次回國發展的機會,也是被這一個個耳光抽出來的。
「如果這是天婦羅,我以前吃的都是些什麼玩意!」
這是我吃到池下師傅製作的天婦羅後,心中冒出的第一個想法。
我當時點的是大蝦天婦羅。它剛呈上來的時候,是以一個月牙形狀立在網盤上的。大蝦身上面沒有那些惱人扎嘴的麵包糠,只有薄薄的一層面衣。
池下師傅說,裹麵包糠的那是比較低端一點的,名為「吉列」的做法。在日本,高檔的天婦羅是不裹麵包糠的,上面只會裹一層薄薄的面衣,因為天婦羅不是炸麵包,必須要吃到食材的原汁原味。
「好吃的天婦羅是一種似油非油的面衣。」
不蘸醬料,直接把天婦羅放入口中,面衣的存在感只止步於最開始「咔嚓」一聲的酥脆,隨後感受到的是恰到好處的油香,和來自新鮮蝦肉的彈牙和鮮甜。把蘿蔔泥放進醬碟,攪拌開來,用天婦羅輕蘸一下,天婦羅的面衣迅速吸收醬汁,我趕緊把天婦羅放入口中,油香消失,換來的是十分清爽的口感,在醬汁的爽和蘿蔔泥的甜烘託下,蝦肉的鮮甜變得更加明顯。
正當我解決掉大蝦,正在回味的時候,池下師傅為我呈上了大蝦的蝦頭。
誒?蝦頭能吃的嗎?
我將信將疑地將蝦頭放入口中。
這麼形容吧,如果把這一整隻蝦比喻成一個炸彈,蝦身就是引線,而蝦頭反而是炸彈本體,它引爆的,是你對油炸食品的所有幻想。
「香,酥,脆,完全沒有油膩的感覺」這種形容的基本款我就不提了,懂蝦的人都知道,一隻蝦,最鮮的地方,首先是蝦膏,其次是蝦殼,最後才是蝦肉。如果你咬過蝦殼,你會發現蝦殼很韌,很難咬斷,嚼起來跟塑料一樣,但這個蝦頭的蝦殼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蝦頭的殼已經被炸得完全的酥掉了,吃起來它就跟蝦片一樣酥脆,卻比蝦片薄上數十倍!整隻蝦頭可以被你嘴巴輕易地嚼碎,沒有任何不適的口感,只有蝦殼的鮮味留在你的嘴裡肆意地狂奔。
「我能夠很自信地說,我做的天婦羅,它們每一個都好吃。」
「我總認為自己是中國人,我沒有感覺到自己是日本人。」
池下師傅的心中始終掛念著中國,始終掛念著上海。上海的記憶對於池下師傅來說是記憶猶新的。
「那時候浦東是沒有高樓大廈的,到處都是田地,水稻,油菜花田。小時候最喜歡就是和外公外婆在田裡摘茄子。那時候可調皮了,老是跟別的小朋友打架,經常被媽媽打屁股。」
我問池下師傅,你如此懷念上海,為什麼你會選擇定居在深圳,而不是上海。池下師傅苦笑。
「那裡一切都變了。」
池下師傅告訴我們,他的老家在上海浦東楊家宅路。回中國後,他也曾經回到過那個地方,但老家的房子早就被拆掉了,童年記憶中的那片油菜花田,現在變成了上海迪士尼樂園。
那種感覺真的很絕,你的童年,為別人的童年騰了位置。我想像不出池下師傅當時的複雜心情。
現在,池下師傅依然會時不時地回到上海,看著東方明珠塔,默默地流淚。
「我的根在中國,這是我出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