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三月三是上巳節,古代人們有水邊飲宴、郊外遊春的的習俗,《論語》中稱:「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東晉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三日,王羲之與當時名士謝安、孫綽等41人,在浙江會稽山陰的蘭亭為修禊事宴集。是日,眾人分坐於曲水旁,以觴盛酒置於水上,即興賦詩。詩文彙編成集,王羲之撰並書序文總述其事。後世《蘭亭序》被推頌為「盡善盡美」、「天下第一行書」,「蘭亭修禊」也因此成為史上最負盛名的一次修禊活動。
作者:肖伊緋
1925年初,80歲的老詩人、梅蘭芳的詩文家教樊樊山(1846-1931,即樊增詳)忽有雅興,他在北京南城的陶然亭廣邀南北才俊,要在上巳日這個傳統節日召集文人雅士進行一次規模空前的聚會。正在清史館中修史的82歲的趙爾巽扶杖前來;曾經的湖南神童、曾於1913年出任民國第一任民選總理的熊希齡率先響應;天演學家嚴復的高徒侯毅擔任書記員,記下了這次龐大集會的盛況。實到76人、因故未到後補寫題詩的33人,此次雅集共達109人,這是近現代中國一幀空前絕後的雅士集體照。
仿古雅集用上現代技術
老舍先生1936年在《想北平》一文裡寫道:「以名勝說,我沒到過陶然亭,這多可笑!」可見陶然亭在文人心中的地位。陶然亭是中國四大名亭之一,相傳建亭人名叫江藻,是清朝時期在黑窯場主管燒制磚瓦工作的工部郎中。江藻平時喜歡欣賞四周的美景,他覺得此地環境優美,於是修建了一座小亭,取白居易《與夢得沽酒閒飲且約後期》中「更待菊橘黃家釀熟,與君一醉陶然」中「陶然」二字,命名為陶然亭。亭子建好以後,江藻經常邀請他的好友到這裡來飲酒聊天,來的人越來越多,小亭子就裝不下了,於是江藻就和他的朋友們集資擴建、拆亭改軒,建造了現在看見的三間敞軒,但「陶然亭」這個名字卻一直沿用至今。亭上黑色的匾額是齊白石老先生留下的字,下面楹聯:「煙藏古寺無人道,踏倚深堂有月來」,是光緒皇帝的老師翁同龢書寫的。亭內金色「陶然」二字的匾額是建亭人江藻書寫的,下面「似聞陶令開三徑,來與彌陀共一龕」是禁菸名將林則徐留下的楹聯。在亭梁上還有優美的蘇式彩繪,它們是:採菊圖、八仙過海、太白醉酒和劉海戲金蟾。
樊樊山和陶然亭是有緣的。他是湖北省恩施市人,清光緒進士,曾擔任陝西布政使、護理兩江總督,是清末民初著名晚唐詩派代表詩人、文學家。樊樊山於1899年創作了長篇古體詩《彩雲曲》,因著意為京城一代名妓賽金花樹碑立傳,《彩雲曲》被社會各界所關注與傳抄,風行一時。之後,更於1913年作《後彩雲曲》,「著意庚子之變」,敘述了賽金花與瓦德西的豔聞。這一前一後的《彩雲曲》,時人比之為吳偉業之《圓圓曲》,因其抒寫真人真事而更為時人推崇。事實上,賽金花本人在這次樊氏作東的雅集之後10年逝去,於1936年也葬於陶然亭。當然,除了《彩雲曲》,樊樊山曾賦詩三萬餘首,並著有上百萬言駢文。
既然是效仿古人的 「蘭亭修禊」,那麼這一此次次承接「蘭亭修禊」的千年風雅之舉,當然也少不了要有一個文詞精雅的序文來紀錄和紀念。召集人中的幾位宿儒稍一商議,決定讓丁傳靖來撰序。丁傳靖也是名人,他的詩文負有盛名,尤工戲曲,創作了《霜天碧》《滄桑豔》《七曇果》等傳奇劇本,其中《滄桑豔》寫陳圓圓事,尤為著名。從丁氏自謂的「剩有滄桑新院本,一時價貴海王村」詩句來看,《滄桑豔》傳奇無疑是其頗為自得的作品。 丁傳靖與樊樊山因曲結緣,由來已久。
1925年,樊樊山已定居北京13年,生活境況卻遠不如任前清要員時的氣派。為謀生計,他去給比自己小38歲的梅蘭芳當詩文家教,為其修改戲曲文詞,聊以餬口。此時的丁傳靖也並不比樊樊山的處境好多少,總統府秘書的虛銜,也無非是替人撰寫文書、修改文章的清閒差事罷了。三月三的乍暖還寒天氣,丁傳靖在家裡完成了樊樊山指定的作業,一篇《江亭序》寫得中規中矩,早沒了當年的那份驚豔才情。
無傷大雅的是,此次雅集運用現代技術做記錄與存照,來自天南地北的雅士們分作兩排,就在陶然亭的三間敞軒外拍照留影。照片中雖然人像太小,加之珂羅版的銅版印刷還稱不上清晰,但這在中國雅集史上,也算是開天闢地頭一回了。作為雅集存照,這一張陶然亭合影,刊登於由樊樊山親筆題箋的《乙丑江亭修禊分韻詩存》首頁,這在當時的文化圈子裡也算是摩登新聞了。
當然,在珂羅版印製的合影之後,仍然是免不了還要有丹青寫照的。當天到會的賀履之、林彥博、李雨林三位,應諸老之邀,各作了三幅《江亭修禊圖》,也被不惜成本的以珂羅版印製在合影之後,輯入冊中。
在首頁的合影背面,還用當時盛行的鉛活字印刷術,排印出了到會的76人名單與沒有到會的33人名單。而這109人,無論到會與否,都在冊子中留下了所謂的「分韻賦詩」一首或若干首。其實,「分韻賦詩」也是古代雅集中「曲水流觴」的一種現代化方式。「分韻賦詩」的出現,再不需要鑿出彎彎曲曲的流杯池,也不需要預備水中飄浮專用的酒杯,更不需要所有參加雅集的人都正襟危坐於池邊,挖空心思的預想著酒杯飄流過來時應該對答的詩文。此次雅集,由樊樊山預先選出一首詩來,將詩中的每一個字逐個寫在小紙團裡,到會的人採取抓鬮的方式,拈到哪個字,即以哪個字為詩韻,賦詩一首。詩的體裁不限,七言五言皆可;甚至還可以作詞,而且並不一定當場完成,事後補作也是允許的。
《江亭序》有兩個版本
《江亭序》有兩個版本,沒有到場的代表選了丁傳靖作序,到場的代表則選了李綺青作序。
丁傳靖的序言開篇提到:「夫定武精刊,繭紙非昭陵之本。永和未遠,羽觴猶典午之遺。」追隨自蘭亭以來的文人雅集傳統,仍然是以樊樊山為代表的舊式文人骨髓裡的東西,在這一點上,丁傳靖與之相類,對風雅古意的傾慕一如既往。但世風日下的感慨之後,退而求其次的風雅追求顯而易見,即從追慕魏晉以來的風流神髓,轉而尋求博物通識的風俗傳承。
既然蘭亭的原本早已不復存在,誠如魏晉風流只能仰止興嘆,近現代文人無一免俗的為世道變遷而牽累羈絆、為斯文不復而疲於應付,不可能再獨善其身式的超然世外,則只能通過一些尚在傳承中的風俗寄託一些文化想像罷了。比如說還有的三月三修禊傳統,比如說還有的以樊樊山為首的雅集傳統。丁傳靖筆下的陶然亭與王羲之筆下的蘭亭區別之大,並不完全在於時空上的差距與差異。無論是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還是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無論是在縱情享受人生的角度,還是暢談玄妙哲理的角度,在陶然亭中的109個雅士都遠不及蘭亭中的42位晉人輕鬆灑脫。更何況寫這則序言的丁傳靖還是坐在自家屋裡冥思慎筆而作,而絕非如當年王羲之那樣酒墨酣暢,一筆呵成。
或許,一個是公元353年的江南,一個是公元1925年的北京。空間上的南北差異,時間上的千年更替,都沒有理由去要求以樊樊山、丁傳靖為代表的一幫近代文人,一定要以晉人的那種風骨意趣,去完成這一場民國時代規模空前的雅集。畢竟,陶然亭自清康熙年間始建以來,就註定並非是一處純粹的風雅之地。元代曾在陶然亭地區建慈悲庵,經明、清兩代的修繕、擴建成一定規模。庵內文昌閣供奉文昌帝君和魁星,一直是明清兩代進京趕考的考生們頂禮膜拜、祈求功名之地。康熙三十四年(1695),工部郎中江藻在慈悲庵西院建了這座名為「陶然亭」的小亭。而以樊樊山為召集人的陶然亭雅集,仍以該亭為江藻所建而稱「江亭」,由此可見其前清遺老追思前朝心態之重,已經遠非流風遺韻所能承受之重。無論是先前的考生上香會聚之所,還是後來的眾多近代雅士存照「江亭」,這樣的熙熙攘攘,這樣的車水馬龍,自然都已經與晉人風流和蘭亭風雅相距甚遠。也無怪乎,丁傳靖在序言中只有「故事」、「遊蹤」、「資料」這些類似於存檔日記式的文字面目了。
李綺青是光緒十六年(1890)進士,晚年旅居北京。李序開篇曰:「歲在乙丑三月三日,稊園同人集於京師宣南江亭,為修禊事。」開宗明義,還頗有點「永和九年春」的況味。句中提到的稊園,即稊園詩社。其前身是創建於二十世紀初的寒山詩社,「稊園」得名於當時詩社社長關賡麟,關氏在北京南池子的宅第就號「稊園」。在後面的分韻賦詩中,關氏與李綺青相繼寫出了長篇巨製,許寶蘅亦有賦詩,亦可見當年的稊園情誼與同仁酬唱之情。
李序中除了其擅長的駢體文表述之外,在序言將盡時,有一番話也頗可感嘆。序曰:「僕自以老殘,屢陪文,花豬久缺,如大嚼於屠門。荊駝自傷,未忘情於闕下。」風雅畢竟不能當飯吃,一生秉直清貧的李綺青,晚年生活只能靠原本以追慕風雅為名的文人聚會來「打牙祭」。「花豬久缺,如大嚼於屠門」雖是無奈至窘之境遇寫照,卻也是如李氏一般所有「徒具才情、絕無錢銀」的舊式文人之通病——因為恃才清高,不善經濟,而困窘一生。只不過李氏對此並不遮遮掩掩,而是直接以駢體文寫出了大實話,反倒讓人覺得無傷大雅了。
來源: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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