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青春這個詞,仿佛已經暌違多年。多年前有一個女歌手在她十三歲的年紀寫下:青春若有張不老的臉,但願它永遠不會改變。那時她必定不能夠了解青春如何能夠不老,一個人在自己有限的時間和思想中,往往既無法看清楚自己的青春,也無心觀賞別人的青春。但青春當真藉由這樣的傳唱而沒有老,當它在無數人的刻意解讀中愈來愈接近一種不可觸碰的魔咒,還有那些隨意的無心的記錄能夠證明,青春的確是透明且純粹的。對於時年三十七歲的石田衣良,和大多數的我們來說,青春的符號一早已經轟然倒塌,烈日當空,無限寂靜,那是一種荒謬的真實。這種真實感,不曾極力理解青春的人不會懂得,不曾決心認真生活的人不會懂得,三十七歲的石田衣良懂得,而十九歲的真島誠不會懂得。《池袋西口公園》裡,真島誠和他的朋友們,憑著自己的正義感和友情所做的一切,那是不需證明也真實的青春。
如何能夠要求他懂得呢?他是這麼一個浪蕩平凡的少年,每一個稍具規模的城鎮裡他們都會成群結隊地出現,甚至太過司空見慣而不易令人覺察他們的存在。頑劣,但絕少殘忍;狡獪,又缺乏遠見。他們遊走在社會主流價值觀的邊緣,但自覺並無任何不妥。他們憑自己的直覺在生活,因此比其他的人群更加全神貫注。他們大多數都有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根深蒂固的怪癖或者習慣或者才華,如果有一天他們拋棄了自己的這一部分,比如阿誠不再習慣聽俄羅斯的古典音樂,小俊不再隨時隨地地拿出紙筆來畫素描,或者和範終於走出自己的房間,變成一個正常的開朗活潑的少年,而"無線電"也不再被人叫做無線電,那就表明,他們已經決定拋棄這段荒唐不經的青春,回歸所謂的主流。那時他們也許就會懂得,那種荒謬的真實,或者,如果你願意,不真實。這種荒謬在於,當你身處其中,你並不知道你所擁有的就是真正的青春;只有當你決定離開,決定離棄,決定不再回來,才會意識到,那是多麼珍貴的東西,而你曾經如此揮霍浪費,並且,再也不可能重來。只有此時你才可能了解為何青春仿若傷口,每個人都曾有那麼一個傷口,它在持續的疼痛和麻癢之後最終癒合,但卻令你無從分辨,到底是那種鮮明的疼痛更真實,還是不留痕跡的痊癒更正確。
所有的青春故事都在這樣的無從分辨中彷徨來去,並最終選擇沉寂。當然,也許那只是因為時間之矢沒有給青春不沉寂的選擇。《關於莉莉周的一切》是激烈的,《挪威的森林》是含糊的,而石田衣良的高明卻在於,他只滿足於做一個講故事的人,卻將故事變成了一個無限放大的空間。他不問為什麼,不解釋為什麼,他的故事裡,也不需要為什麼。他從池袋西口公園的名字講起,講到真島誠,講到他的朋友們,降到他們百無聊賴的生活以及偶爾出現的小小波瀾,也就是書裡的四個故事。但是石田衣良的講述,卻好像分明是誠心誠意地希望,聽故事的人能更多了解真島誠和他的朋友們,故事只不過是他隨手拈來的街頭趣聞罷了。字裡行間浮現的不是故事的輪廓,反而是主人公們東奔西跑的身影。
不是沒有另外的講法。"池袋西口公園"一篇中的小光,倘若再多一些心理活動的刻畫,便是時下最受人矚目的家庭暴力受害美少女;"幽靈旅行車"那段山野尋屍,竟然沒有大肆運用燈光音效渲染恐怖氛圍,白白浪費了恐怖片的好題材,當事人的悲憤也失色許多;在"綠洲的親密愛人"裡,關於賣淫女千秋與偷渡客卡西夫的相戀,也只有千秋輕描淡寫的一句說明:我所交往過的男人中,他恐怕是第一個沒想著要從我這裡撈錢的人。所有可以用來借題發揮蠱惑人心的噱頭都被輕輕放過,石田衣良的全部筆墨都用來描繪少年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不作任何略顯誇張的補充。他們原本的音容笑貌如何,他便如實地拓下來,讓願意看的人看。有這樣一群少年,他們是這樣行事的,他們明白一些道理但沒有很多,他們會盡力幫助自己認為需要幫助的人。他們也有自己的傷口,那就是他們的青春。無論他們有無想到這一點——我想一定是不自知的——石田衣良替他們想到了。他不是幫他們當作青春的代言,而是正處於青春的個體來寫的。所以他們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不需要拯救,也無所謂原諒,甚至也沒有必要解釋。他創造了這樣一群少年,就讓他們像真正的少年那樣做自己想做的事。以往的青春故事,它們所想要講述的是青春這個命題,而石田衣良表達的,只是一群少年的生活。他們的生活就是青春本身。
羅素曾說,語言不僅僅用來表達思想,而且可以創造思想。文字的魔力不僅僅在於表達,更在於這種表達過程中形成的小而有力的漩渦,能夠將周圍的一切都吸入,不留痕跡。每當我們想要表達一種難於言說的情感,或者爭論過太多次的命題,總要受到這些漩渦的阻攔。因為用於表達的文字,和你的表達一起,在敘述的瞬間變成了敘述對象的一部分。它們不再是完全客觀的了。而關於青春,你越思索如何對它加以形容和定義,就越無法表達。它是不可描述的。石田衣良則用徹底的迴避繪出了它的樣子,它就藏身在那些少年們的言行舉止裡,藏身在它們的生活裡,沉默的、輕柔的、微微發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