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新聞周刊2010018期封面:廣州「受洗」
廣州「受洗」
雨果是個下水道的觀察者,他說,下水道是個憤世嫉俗者,它控訴著世間的一切。
如今,南方暴雨成災,現代城市顯得尤其脆弱,我們通過來自廣州地下的控訴,看到了這個城市鮮為人知的另一面。在這裡我們看到了一個城市的良心和智慧。與日新月異的地上世界相比,這個城市的地下世界更像一個積重難返的病人,而且被我們時常忽視。
政府9億元治理「水浸街」的效果,已被廣為質疑。百年一遇的雨災暴露了城市排水系統的常年積弱。
事實上,廣州城遭受的「洗禮」,已經不是哪一個城市的問題,它是中國城市集體面對的現代性難題,只是有些城市僥倖沒有碰上「歷史性的大雨」而已。中國近現代的城市進化史,大多一路表面光鮮地走來,而忽視真實的內在。地下憂患的背後,實際上是城市靈魂的缺失,是城市在追求的價值上發生了偏差。
和羅馬人的馬克西姆下水道相比,我們城市的智慧相形見絀。公元前7世紀,伊特拉斯坎人為羅馬人修建了馬克西姆下水道。這個被譽為羅馬「最引人矚目的成就」在2500年後的今天,仍在投入使用。
正應了龍應臺的話,驗證一個國家和城市是否發達,一場雨足矣———最好來一場傾盆大雨,足足下它三個小時,因為,「它或許有錢建造高樓大廈,卻還沒有心力去發展下水道;高樓大廈看得見,下水道看不見。你要等一場大雨才看出真面目來」。
水浸廣州城
廣州城病了,一下雨就感冒。最近的數場暴雨,更讓這個城市的基礎建設岌岌可危。對於這座至今仍採用前蘇聯地下管網模式生活的城市,大雨讓市民們不得不關注這個城市始終隱秘的下半截
本刊記者/周華蕾 (發自廣州)
天陰陰沉沉,像一條厚厚的毯子捂在廣州城上空。
5月14日下午6點左右,數以萬計的市民宅在鋼筋混凝土的空間裡,空調加足馬力,喘著熱騰騰的粗氣。廣州市水務局的幹部們已經進入了備戰狀態,在全市昭著的「水浸黑點」布下專業搶險隊伍。路上,下班高峰期擁堵一團的羊城計程車司機們聽到了交通臺的廣播,「晚上7點11分,有暴雨黃色警報」。
一周前,5月7日,這座即將迎接亞運會的城市遭遇了一場「歷史罕見」的暴雨,元氣尚未恢復,如今噩夢又要來了。這是一周以來,亞熱帶季風氣候的廣州「五十年一遇」的第二場暴雨。
浸水大廈
快7點的時候,雨水像麻繩,扯天扯地地直直掛落。20分鐘以後,漏鬥似的天河立交底層蓄滿的水深及腳踝。底層道路早已禁止車輛通行,頂上三層立交堵得紅彤彤一長串。披雨衣的市政工作人員在雲彩陰沉那會兒,就來到現場蹲點了。
這裡是廣州一個經久不衰的水浸黑點,沙河湧倒灌,排水的窨井成了出水口,噗噗往外冒著的水柱有碗口粗。
沒膝的積水裡,萬物順流而下,一個梳著馬尾辮的中學生拉著奶奶何老太,在渾水裡逆行,一腳一腳挪著碎步。
老人以前是北京良鄉的老教師,來廣州40年了,還是一口京片子。晚上她陪孫女學鋼琴,出門就變天了。
時間是晚上8點半,祖孫倆計劃中的路線是從天河立交的西北角前往東南角的金穗大廈,遙遙在望,相當於一個「鍋底」的直徑。這段平日裡10分鐘就能解決的路程,在暴雨天裡坎坷異常。
直至最近人們才意識到金穗大廈的名字彩頭不好,諧音即是「浸水大廈」。
金穗大廈是天河立交旁一棟33層的粉紅色建築,90年代落成,當時已是黃金地段,二手房房價過萬。5月7日的暴雨吞噬了廣州35個地下車庫,這裡不幸成為其中之一。
因為保安們潛水逃生的故事,金穗大廈成了本地媒體的聚焦點,《廣州日報》登了五次,還上了中央電視臺。
金穗大廈的後門幾米遠處便是沙河湧。這些年,廣州的水環境枯敗不堪,沙河湧早已成了人們嘴裡的「臭水溝」。2006年,廣州市長張廣寧要求治理河湧時說,「到2010年,廣州各區區長要能夠下河湧遊泳!」
如今言猶在耳,而在河湧裡遊泳,這樣的事情只活在老廣州們上個世紀的記憶裡了。
2008年,乘著亞運會的東風,廣州市治水的決心比任何時候都強大,「舉全市之力」,撥出400個億來治理廣州的河湧,相當於廣州前一年GDP的6.7%。
很快沙河湧迎來了改造,金穗大廈門前的河湧段修築了玻璃和不鏽鋼的憑欄,青天白日裡甚是賞心悅目。
但5月7日的大雨裡,這觀望臺就不受用了。
它先是不爭氣地在漫上來的河水裡沒了頂,待潮退後,稜角上還掛滿了花花綠綠的塑膠袋。河湧上遊40米寬的水面在金穗大廈後門口的一段猛地收緊,只餘十來米寬的出水口。地下世界錯綜複雜的管線在橋下探出頭來,暴露出隱匿的一面,那些粗的細的藍的白的管線,耷拉在河湧嚴重侷促的出水口,篩滿枯敗的樹葉塑膠袋和水草。不知從上遊哪個塘裡衝下來的大魚,絕望地在泥汙裡打滾。
物業經理吳國梁清晰地記得他在2008年8月19日上書天河區政府,要求解決此事。但終因管線牽涉的部門太多,區政府無力調解,最終草草收場。
沙河湧顯然無法承受濫觴於白雲山、沿途16公裡的雨水排放量。水一路漲上來,湍急如瀑布,朝後門地下車庫張開的大口裡猛灌。於金穗大廈,這是前所未有的。
金穗大廈物業的副經理陳建能擔心漏電甚至爆炸事件,叫上了工程部會遊泳的電工鄒穎傑,到負一層的發電房關閉電閘。下去那會兒是3點來鍾,水勢很急,但只齊小腿肚子。陳關上電房門,依次關閉電閘,停留了五六分鐘。待他們費勁地將電房門推搡開,看見過頭高的河水稠密地壓過來,有汽車漂浮起來,在水裡打轉。陳被猛衝開三四米遠,鄒則撞上了漂流車的把手,他死死地抓住了。
水越漲越高,把通往路面的門徹底淹住了。鄒穎傑心一陣狂跳,嗆了幾口水。陳建能是參加過自衛反擊戰的老兵,1979年在越南,他開坦克車,子彈在頭頂呼嘯而過,也捱過來了。陳示意鄒潛水,於是兩人一個猛子扎進渾水裡。眼睛睜不開,全靠十多年來進進出出的方向感。他們估摸著在水裡拐了5道彎,踩著梯級重返人間。
當過兵的總經理吳國梁和王永昌差點哭出來。之前四個人下去救援,臉憋得青紫,兩手空空地回來。他們都以為他倆活不成了,成為這個暴雨之夜廣州市冰冷的死亡數字之一。
回到家鄒穎傑就大病一場,昏睡一整天,做了兩個噩夢,夢裡滿是水中深淵。
現在,何老太和孫女就在深淵中撐傘行走,雨時大時小。水慢慢到了膝蓋。這種莫可名狀的壓迫讓人很恐慌,你搞不清楚下一腳究竟會落到什麼地方,也許是平地,也許是施工時刨開的低洼,也許是被雨水託起的井蓋。去年6月,立交橋西北角,一個沙井被撬開排水,因為沒有警示,一個騎單車的人一頭栽倒在地。
暴雨帶來的災害是一視同仁的,行人涉水難行,回不了家。坐車的人因為交通擁堵,被水阻隔於路上。受暴雨影響,這一天廣州全市交通大癱瘓。交警方面表示,「5·14」暴雨對交通的負面影響全面超過「5·7」暴雨,市區21條主幹道癱瘓,其中天河區最為嚴重,超過三成主幹道交通受阻。
黃埔大道上的車流一個鐘頭挪動200米,快速公交線師大暨大段被淹,天河路和中山大道雙向大癱瘓1小時左右,華景新城附近公交車堵成「火車」,三元裡地鐵站D1出口因水浸關閉,天河客運站因大雨塞車滯留六七百人,白雲機場57個航班延誤,上千旅客滯留。
葫蘆和瓢
這個夜晚,暨南大學的禮堂正為學生們放映《歲月神偷》。
劇情發展到60年代香港那場突襲的暴風雨,它幾乎要把劇中永利街上的鞋匠一家卷跑。大雨滂沱中,任達華和吳君如為了保護他們破敗的家,在高處苦苦撐著房頂。
一個戴眼鏡的女學生反咬著嘴唇,快要湧出淚來。突然間,伴著室外大鳴大放的雷雨聲,熒幕「啪」地陷入漆黑一團。
高壓電跳閘了。像一個悲劇性的隱喻。
暨南大學是5月7日城市內澇的重災區。校園裡四處殘餘著裝滿沙子的白色編織袋,像十幾年前九江決堤時的抗洪搶險救災現場。建陽苑15棟門口壘了沙包,或者乾脆磚頭水泥砌了門檻。5月7日凌晨三點半的暴雨裡,教學大樓和行政辦公樓的地下車庫慘遭獵德湧倒灌,泊在地面低處的車輛亦不能倖免,它們看上去像是泡在水裡的烏龜。
按照廣州市水務局的說法,廣州市83%的房子是一年一遇的洪澇下限標準,如此,學生宿舍建陽苑連「貧困線」都沒到——住在15棟一樓的同學說,三年淹了6回,今年更是到達了史上最高水位,頂託的雨水衝進了地下的化糞池,雨水並著汙水咕嚕咕嚕從廁所裡湧出來,臭烘烘地擁抱著60釐米高的椅子腿。
不比第一次漲潮時的稀奇感,糞水淹得多了,大家都變得淡定異常。那天晚上,有的另覓了潔淨的去處,有的爬到上鋪照樣倒頭呼呼大睡,還有的男生「快要練就古墓派的本領」,在書桌上似睡非睡地坐了一夜。是日,全校停課一天。
港澳籍學生李務燦在人人網上發帖,「暨大成立威尼斯分校」,第二天一覺醒來,這帖子在網際網路上轉得鋪天蓋地的,還收到不少周邊兄弟學校的「賀電」。
暨大年年被水浸,從來沒有這麼嚴重。亞運前的頻繁施工被民間認為是罪魁禍首。雨水從排水管道匯集到河湧再流入珠江,這本來是廣州城區的常態排水圖。暨大的排水系統位於從華南理工大學到崗頂到黃埔大道一線,匯入獵德湧,這條排水系統曾經的黑點是崗頂。
作為上世紀80年代政府規劃的新區,天河區象徵著廣州自改革開放以來的城市進化史,從近郊到中心CBD,人口蓬勃發展。如今,這裡每天來去著河南豫劇團的下崗街頭藝人,地標建築中信大廈裡滿是杜拉拉式的白領和花樣的大學生。
地上的建築物以破竹之勢拔地而起,地下世界卻越發像一座積重難返的迷宮,城中村拼貼著商業中心,拼貼著高檔住宅小區,相差了幾十年的排水技術在地下勉強地合流成一,光鮮繁華與朽敗並存。
崗頂,這裡是這個城市的馬爾地夫。
這裡的水平面距離排水口標高有0.8米的差距,水往低處走,讓崗頂成為一個經年浸水的「老油條」,飽受市民詬病。2009年,政府下了狠心,耗資900萬(含徵地成本)在寸土寸金的崗頂建立了排泵站。這一度讓廣州媒體熱情高漲——今年4月23日,在入汛以來第一場暴雨的考驗中,崗頂不再浸水了。
不過,許多人對崗頂治水的評價是,「摁下葫蘆浮起瓢」。
5月7日雨水大了,問題跟著來了。地表積水像無處可逃的幽靈在路面遊蕩,尋求安穩的低洼,崗頂再次經受住了暴雨的考驗。但往後的日子裡,崗頂西邊的中山大道北側,由於快速公交施工將華南理工大學門口的排水管堵塞了,一個平日裡不經意的坡度低洼,造成數以萬計的廣州人回不了家。崗頂道旁的龍口西路也成了替罪羊,新賽格電子城受害慘重,車庫變水庫,商業區斷水斷電,電梯沒了,銷售員們只得每天把大件貨吆喝著抬上抬下。
電子城被一圈發電機包裹著,發出「篤篤篤」的聲音,像最原始的拖拉機,柴油煙直往行人身上冒,憋得人喘不過氣來。保安楊振興是個23歲的廣西欽州人,每天駐守在柴油分子的繚繞中,連日來暴雨種種讓他萌生了一個疑惑和一個結論。
疑惑——廣西挨著廣東,為什麼廣東澇了,廣西還旱著?
結論——大都市廣州還不如欽州農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