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遊《釵頭鳳》
作者 | 陸遊 主播來源 | 華語群星
編輯 | 執筆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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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閒池閣,
山盟雖在,錦書難託,
莫、莫、莫。
《釵頭鳳》(唐婉 作)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乾,淚痕殘,
欲箋心事,獨語斜欄,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嘗似鞦韆索;
角聲寒,夜闌珊,
怕人詢問,咽淚裝歡,
瞞、 瞞、瞞。
千古絕唱——陸遊和唐琬
在浙江的紹興,有一座沈園。南宋時期那裡叫做山陰。傳說從前沈園的粉壁上曾題著兩闕《釵頭鳳》,據說第一闕是詩詞名家陸遊所寫,第二闕是陸遊的前妻唐婉所和。這兩闕詞雖然出自不同的人之手,卻浸潤著同樣的情怨和無奈,因為它們共同訴說著一個悽婉的愛情故事—唐婉與陸遊沈園情夢。
陸遊是南宋時期著名的愛國詩人。他出生于越州山陽一個殷實的書香之家,幼年時期,正值金人南侵,常隨家人四處逃難。這時,他母舅唐誠一家與陸家交往甚多。唐誠有一女兒,名喚唐婉,字蕙仙,自幼文靜靈秀,不善言語卻善解人意。與年齡相仿的陸遊情意十分相投,兩人青梅竹馬,耳鬢廝磨,雖在兵荒馬亂之中,兩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仍然相伴度過一段純潔無暇的美好時光。隨著年齡的增長,一種縈繞心腸的情愫在兩人心中漸漸滋生了。
青春年華的陸遊與唐婉都擅長詩詞,他們常借詩詞傾訴衷腸,花前月下,二人吟詩作對,互相唱和,麗影成雙,宛如一雙翩躚於花叢中的彩蝶,眉目中洋溢著幸福和諧。兩家父母和眾親朋好友,也都認為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於是陸家就以一隻精美無比的家傳鳳釵作信物,訂下了唐家這門親上加親的姻事。成年後,唐婉便成了陸家的媳婦。
從此,陸遊、唐婉更是情愛彌深,沉醉於兩個人的天地中,不知今夕何夕,把什麼科舉課業、功名利碌、甚至家人至親都暫時拋置於九霄雲外。陸遊此時已經蔭補登仕郎,但這只是進仕為官的第一步,緊接著還要赴臨安參加「鎖廳試」以及禮部會試。新婚燕爾的陸遊留連於溫柔鄉裡,根本無暇顧及應試功課。陸遊的母親唐氏是一位威嚴而專橫的女性。她一心盼望兒子陸遊金榜題名,登科進官,以便光耀門庭。目睹眼下的狀況,她大為不滿,幾次以姑姑的身份、更以婆婆的立場對唐婉大加訓斥,責令她以丈夫的科舉前途為重,淡薄兒女之情。
但陸、唐二人情意纏綿,無以復顧,情況始終未見顯著的改善。陸母因之對兒媳大起反感,認為唐婉實在是唐家的掃帚星,將把兒子的前程耽誤貽盡。於是她來到郊外無量庵,請庵中尼姑妙因為兒、媳卜算命運。妙因一番掐算後,煞有介事地說:「唐婉與陸遊八字不合,先是予以誤導,終必性命難保。」陸母聞言,嚇得魂飛魄散,急匆匆趕回家,叫來陸遊,強令他道:「速修一紙休書,將唐婉休棄,否則老身與之同盡。」這一句,無疑晴天忽起驚雷,震得陸遊不知所以。待陸母將唐婉的種種不是歷數一遍,陸遊心中悲如刀絞,素來孝順的他,面對態度堅決的母親,除了暗自飲泣,別無他法。
迫於母命難違,陸遊只得答應把唐婉送歸娘家。這種情形在今天看來似乎不合常理,兩個人的感情豈容他人幹涉。但在崇尚孝道的中國古代社會,母命就是聖旨,為人子的得不從。就這樣,一雙情意深切的鴛鴦,行將被無由的孝道、世俗功和虛玄的命運八字活活拆散。陸遊與唐婉難捨難分,不忍就此一去,相聚無緣,於是悄悄另築別院安置唐婉,有機會就前去探望,訴說相思之苦。無奈紙總包不住火,精明的陸母很快就察覺了此事。嚴令二人斷絕來往,並為陸遊另娶一位溫順本分的王氏女為妻,徹底切斷了陸、唐之間的悠悠情絲。
無奈之下,陸遊只得收拾起滿腔的幽怨,在母親的督教下,重理科舉課業,埋頭苦讀了三年,在二十七歲那年隻身離開了故鄉山陰,前往臨安參加「鎖廳試」。在臨安,陸遊以他紮實的經學功底和才氣橫溢的文思博得了考官陸阜的賞識,被薦為魁首。同科試獲取第二名的恰好是當朝宰相秦檜的孫子秦壎。秦檜深感臉上無光,於是在第二年春天的禮部會試時,硬是藉故將陸遊的試卷剔除。使得陸遊的仕途在一開始就遭受了風雨。
禮部會試失利,陸遊回到家鄉,家鄉風景依舊,人面已新。睹物思人,心中倍感悽涼。為了排遣愁緒,陸遊時時獨自倘祥在青山綠水之中,或者閒坐野寺探幽訪古;或者出入酒肆把酒吟詩;或者浪跡街市狂歌高哭。就這樣過著悠遊放蕩的生活。
在一個繁花競妍的春日晌午,陸遊隨意漫步到禹跡寺的沈園。沈園是一個布局典雅的園林花園,園內花木扶疏,石山聳翠,曲徑通幽,是當地人遊春賞花的一個好去處。在園林深處的幽徑上迎面款步走來一位綿衣女子,低首信步的陸遊猛一抬頭,竟是闊別數年的前妻唐婉。在那一剎間,時光與目光都凝固了,兩人的目光膠著在一起,都感覺得恍惚迷茫,不知是夢是真,眼帘中飽含的不知是情、是怨、是思、是憐。
此時的唐婉,已由家人作主嫁給了同郡士人趙士程,趙家系皇家後裔、門庭顯赫,趙士程是個寬厚重情的讀書人,他對曾經遭受情感挫折的唐婉,表現出誠摯的同情與諒解。使唐婉飽受到創傷的心靈已漸漸平復,並且開始萌生新的感情苗芽。這時與陸遊的不期而遇,無疑將唐婉已經封閉的心靈重新打開,裡面積蓄已久的舊日柔情、千般委屈一下子奔洩出來,柔弱的唐婉對這種感覺幾乎無力承受。
而陸遊,幾年來雖然借苦讀和詩酒強抑著對唐婉的思念,但在這一刻,那埋在內心深處的舊日情思不由得湧出。四目相對,千般心事、萬般情懷,卻不知從何說起。這次唐婉是與夫君趙士程相偕遊賞沈園的,那邊趙士程正等她用餐。在好一陣恍惚之後,已為他人之妻的唐婉終於提起沉重的腳步,留下深深的一瞥之後走遠了,只留下了陸遊在花叢中怔怔發呆。
和風襲來,吹醒了沉在舊夢中的陸遊,他不由地循著唐婉的身影追尋而去,來到池塘邊柳叢下,遙見唐婉與趙士程正在池中水榭上用餐。隱隱看見唐婉低首蹙眉,有心無心地伸出玉手紅袖,與趙士程淺斟慢飲。這一似曾相識的場景,看得陸遊的心都碎了。昨日情夢,今日痴怨盡繞心頭,感慨萬端,於是提筆在粉壁上題了一闕「釵頭鳳.紅酥手」
隨後,秦檜病死。朝中重新召用陸遊,陸遊奉命出任寧德縣立簿,遠遠離開了故鄉山陰。第二年春天,抱著一種莫名的憧憬,唐婉再一次來到沈園,徘徊在曲徑迴廊之間,忽然瞥見陸遊的題詞。反覆吟誦,想起往日二人詩詞唱和的情景,不由得淚流滿面,心潮起伏,不知不覺中和了一闕詞,題在陸遊的詞後,這就是開頭提到的第二首「釵頭鳳.世情薄」。
唐婉是一個極重情誼的女子,與陸遊的愛情本是十分完美的結合,卻毀於世俗的風雨中。趙士程雖然重新給了她感情的撫慰,但畢竟曾經滄海難為水。與陸遊那份刻骨銘心的情緣始終留在她情感世界的最深處。自從看到了陸遊的題詞,她的心就再難以平靜。追憶似水的往昔、嘆惜無奈的世事,感情的烈火煎熬著她,使她日臻憔悴,悒鬱成疾,在秋意蕭瑟的時節化作一片落葉悄悄隨風逝去。只留下一闕多情的《釵頭鳳》,令後人為之唏噓嘆息。
此時的陸遊,仕途正春風得意。他的文才頗受新登基的宋孝宗的稱賞,被賜進士出身。以後仕途通暢,一直做到寶華閣侍制。這期間,他除了盡心為政外,也寫下了大量反映憂國憂民思想的詩詞。到七十五歲時,他上書告老,蒙賜金紫綬還鄉了。陸遊浪跡天涯數十年,企圖藉此忘卻他與唐婉的悽婉往事,然而離家越遠,唐婉的影子就越縈繞在他的心頭。此番倦遊歸來,唐婉早已香消玉殞,自己也已至垂暮之年,然而對舊事、對沈園依然懷著深切的眷戀。常常在沈園幽徑上踽踽獨行,追憶著深印在腦海中那驚鴻一瞥的一幕,這時他寫下了「沈園懷舊」。
其一: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帳然。
傷心橋下春波綠,疑是驚鴻照影來。
沈園是陸遊懷舊的場所,也是他傷心的地方。他想著沈園,但又怕到沈園。春天再來,撩人的桃紅柳綠,惱人的鳥語花香,風燭殘年的陸遊雖然不能再親至沈園尋覓往日的蹤影,然而那次與唐婉的際遇,伊人那哀怨的眼神、差怯的情態、無可奈何的步履、欲言又止的模樣,使陸遊牢記不忘,於是又賦「夢遊沈園」詩:
其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裡更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此後沈園數度易主,人事風景全部改變了昔日風貌,已是「粉壁醉顆塵漠漠」,唯有「斷雲幽夢事茫茫」。陸遊八十五歲那年春日的一天,忽然感覺到身心爽適、輕快無比。原準備上山採藥,因為體力不允許就折往沈園,此時沈園又經過了一番整理,景物大致恢復舊觀,陸遊滿懷深情地寫下了最後一首沈園情詩:
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 此後不久,陸遊就溘然長逝了。)
長歌當哭,情何以堪!愛已成往事,情永存心懷。
陸遊年輕的詩人急疾書畢,一擲柔毫,早已肝腸寸斷,泣不成聲。
唐琬,這個才華卓絕、柔情似水的女詩人,一雙秀美哀傷的眼睛深情地凝視著感傷不已的陸遊,一字一句地吟詠著她那血淚交加的詞作。觸景而生情,如杜鵑啼血,悽豔異常。
那仰天長嘆的不是才華橫溢的陸遊嗎?滿面塵霜,鬚髮皆白。他已是形容枯槁,痛不欲生。
那面壁吟詠的不是秀美柔雅的唐琬麼?碧色繡襦,長裙曳地。她亦是神情悽涼,淚流滿面。
封建禮教,如同一把寒光凜冽的刀劍,就這樣又無情地封殺了一對青梅竹馬、心心相印的愛侶。
時過八百五十多年,聆聽此曲,感受猶如身臨其境。品味著陸遊與唐琬超群絕倫、千古遺恨的愛情故事,怎不讓人情動於衷?怎不讓人潸然淚下?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陸遊與唐婉——委惋悽絕的愛情詩章》
一、
二十五、六年前,偶爾讀到放翁的名篇《釵頭鳳》: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依舊,人空瘦,淚痕紅邑鮫綃透。
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
莫,莫,莫。
繼而,又讀到唐婉以淚相和的答詞: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長似鞦韆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妝歡。
瞞,瞞,瞞。
初讀這兩首詞,僅只是感慨於陸遊孤絕細膩的文筆和那種發自內心的情感表述。
然而放翁一代詞雄,後人評論他「一掃宋詞纖豔之風」,居然也寫出了如此纏綿緋側之作,未免有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之惑。由於當時年輕,對許多事情尚不知個中究裡,就沒再往心裡去。
十幾年後,漸漸地多讀了一些文字,漸漸地品味和閱歷了生活中許多的人情世故,對於放翁與唐婉間那段委惋悽絕的愛情故事也漸漸有所了解。這才越來越讀出了蘊藏於這兩首《釵頭鳳》深處的、那滴著淚水甚至熱血的深深的感動...
二、
陸遊(1125—1210),字務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出生的第二年,汴梁(今河南開封、北宋都城)為金兵攻陷,北宋滅。於兵荒馬亂中渡過童年。
陸父宰,是力主抗金的愛國士大夫,與主戰派人物交往密切。父親的愛國言行給少年陸遊以極為深刻的影響。
北宋王朝覆忘的慘劇、中原的淪喪、苦難的經歷和父親的薰陶,使陸遊從小培育了憂民愛國的思想。二十歲,便立志「上馬殺狂胡、下馬草軍書」
陸遊一生堅持抗金復國的立場,信念始終不渝。因而多次受到主和派的排擠和打擊。
二十九歲科考,列進士第一;因主張抗金,於次年複試時被除名。三十四歲才出任福州寧德縣主簿。
孝宗即位初,傾向主戰,啟用了老將張浚,並召見陸遊。稱他「力學有聞、言論剴切」,賜進士出身,任鎮江府通判。
然張浚一戰失利,孝宗即動搖求和。罷免張;並加陸遊「交結臺諫、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罪,免職還鄉。
四十八歲,時任四川宣撫使的主戰派將領王炎邀陸遊入川,幕府襄贊軍務。陸遊精神振奮、身著戎裝,馳騁於陝南南鄭前線,考察地形、了解敵情,接觸戰士和民眾、謀劃收復中原方略。
但孝宗又忽將王炎調回臨安(南宋都城,在今杭州西),陸遊也改授成都安撫使參議官。光復河山的願望再度落空。
火熱的軍務幕僚生活雖只有短短的一年,卻對陸遊愛國詩歌的創作發生了深刻的影響。
在四川任職期間,由於愛國志向屢屢落空,陸遊心情憤鬱,經常借酒澆愁,被人譏為「恃酒頹放」。他乾脆自號「放翁」。
但這一時期陸遊創作的愛國詩詞已經非常多,形成「寄意恢復、書肆流傳」(葉紹翁《四朝聞見錄》)的局面。
後來,陸把自己的全部詩歌和文集題名為《劍南詩稿》和《渭南文集》。
五十四歲時,陸遊受召離川東歸。在江西任職間,因撥義倉糧食賑濟災民,以「擅權」罪被罷職回鄉。六年後才被起用為嚴州知州,又因「擅議抗金復國、形於吟詠」,被彈劾去官。
六十六歲直至八十五歲去世的二十年間,陸遊隱居故鄉,過著簡樸、寧靜的農村生活。寫出不少反映農村現實、描寫田園風光的詩作。
八十一歲,風燭殘年的放翁仍竭力支持權貴韓侘胄的伐金之戰。但這次輕率的北伐很快便失敗了,陸遊又一次受到各方面的攻擊。
八十五歲辭世前,仍念念不忘恢復中原,有《示兒》詩云: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
陸遊早年學詩,從江西派入手,中年突破其藩籬,面向現實,形成豪邁雄健、慷慨激昂的風格;晚年則於悲壯之餘漸趨平淡。著名愛國學者、戊戌變法的發起和領導人梁啓超讚譽陸遊:
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集中十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
三、
就是這樣一位一生坎坷、忠貞愛國的詩人,在愛情的道路上也經歷了常人難以想像的曲折和痛苦,並為後人留下了千古傳頌的不朽詩篇。
陸遊早年娶其表妹唐婉為妻,伉麗相得、情誼甚篤。
然而不知何故,唐婉卻不為其姑母(陸遊之母)所容,進而逼迫陸遊休妻。遊不忍絕之,背著母親另置房舍安排唐婉居住。被母發現,終強令休之。於是,時年二十未幾的陸遊,第一次品嘗到人倫之大變的苦澀。
唐婉後改嫁其同郡宗子趙士程。
此後數年,陸、唐春日出遊,相遇於紹興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向趙說明緣由後,遣人送酒餚贈陸,以示心意。遊悵然良久,題《釵頭鳳》詞於園壁間,這就是《釵頭鳳》的來歷。
沈園相見後不久,唐婉因抑鬱成疾與世長辭。
遊一生坎坷、奔走於抗金復宋大業,未果。晚年隱居於紹興城外的鑑湖三山。每入城,必登禹跡寺眺望。
遊二十歲曾作《菊枕詩》,失傳。六十三歲,偶過沈園,觸景生情,題二絕句詩云:
其一
採得黃花作枕囊,曲屏深幌泌幽香。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
其二
少日曾題菊枕詩,囊編殘稿鎖蛛絲。人間萬事消磨盡,只有清香似舊時。
六十八歲,再遊沈園,題詩。小序云:
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闋壁間。偶復一到,而園已三易主,讀之悵然。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舊題塵漠漠,斷雲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
七十五歲,唐婉逝世近四十年。重遊沈園,作《沈園》絕句二首。
其一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其二
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八十一歲,做夢遊沈園。及醒,感慨系之。作詩云:
其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裡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八十四歲,離辭世僅一年時,遊不顧年邁體弱、再遊沈園。作《春遊》詩云:
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是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釵頭鳳:陸遊】
紅酥手,黃籘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陸遊的《釵頭鳳》詞,是一篇「風流千古」的佳作,它描述了一個動人的愛情悲劇。據《歷代詩餘》載,陸遊年輕時娶表妹唐婉為妻,感情深厚。但因陸母不喜唐婉,威逼二人各自另行嫁娶。十年之後的一天,陸遊沈園春遊,與唐婉不期而遇。此情此景,陸遊「悵然久之,為賦《釵頭鳳》一詞,題園壁間。」這便是這首詞的來歷。
傳說,唐婉見了這首《釵頭鳳》詞後,感慨萬端,亦提筆和《釵頭鳳·世情薄》詞一首。不久,唐婉竟因愁怨而死。又過了四十年,陸遊七十多歲了,仍懷念唐婉,重遊沈園,並作成《沈園》詩二首。
(沈園故址在今紹興禹跡寺南)
◆ 陸遊與唐婉的愛情 ◆
南宋著名愛國詩人陸遊,一生遭受了巨大的波折,他不但仕途坎坷,而且愛情生活也很不幸。
宋高宗紹興十四年,二十歲的陸遊和表妹唐婉結為伴侶。兩人從小青梅竹馬,婚後相敬如賓。然而,唐婉的才華橫溢與陸遊的親密感情,引起了陸母的不滿,以至最後發展到強迫陸遊和她離婚。陸遊和唐婉的感情很深,不願分離,他一次又一次地向母親懇求,都遭到了母親的責罵。在封建禮教的壓制下,雖種種哀告,終歸走到了「執手相看淚眼」的地步。
陸遊迫於母命,萬般無奈,便與唐婉忍痛分離。後來,陸遊依母親的心意,另娶王氏為妻,唐婉也迫於父命嫁給同郡的趙士程。這一對年輕人的美滿婚姻就這樣被拆散了。
十年後的一個春天,陸遊滿懷憂鬱的心情獨自一人漫遊山陰城沈家花園。正當他獨坐獨飲,借酒澆愁之時,突然他意外地看見了唐婉及其改嫁後的丈夫趙士程。
儘管這時他已與唐婉分離多年,但是內心裡對唐婉的感情並沒有完全擺脫。他想到,過去唐婉是自己的愛妻,而今已屬他人,好像禁宮中的楊柳,可望而不可及。
想到這裡,悲痛之情頓時湧上心頭,他放下酒杯,正要抽身離去。不料這時唐婉徵得趙士程的同意,給他送來一杯酒,陸遊看到唐婉這一舉動,體會到了她的深情,兩行熱淚悽然而下,一揚頭喝下了唐婉送來的這杯苦酒。然後在粉牆之上奮筆題下《釵頭鳳》這首千古絕唱。
陸遊在這首詞裡抒發的是愛情遭受摧殘後的傷感、內疚和對唐婉的深情愛慕,以及對他母親棒打鴛鴦的不滿情緒。
陸遊題詞之後,又深情地望了唐婉一眼,便悵然而去。陸遊走後,唐婉孤零零地站在那裡,將這首《釵頭鳳》詞從頭至尾反覆看了幾遍,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便失聲痛哭起來。回到家中,她愁怨難解,於是也和了一首《釵頭鳳》詞。唐婉不久便鬱悶愁怨而死。
此後,陸遊北上抗金,又轉川蜀任職,幾十年的風雨生涯,依然無法排遣詩人心中的眷戀,他六十三歲,「偶復來菊縫枕囊,悽然有感」,又寫了兩首情詞哀怨的詩:
採得黃花作枕囊,曲屏深幌悶幽香。
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
少日曾題菊枕詩,囊編殘稿鎖蛛絲。
人間萬事消磨盡,只有清香似舊時!
在他六十七歲的時候,重遊沈園,看到當年題《釵頭鳳》的半面破壁,觸景生情,感慨萬千,又寫詩感懷:
楓葉初丹桷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
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醉題塵漠漠,斷雲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
後陸遊七十五歲,住在沈園的附近,「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寫下絕句兩首,即《沈園》詩二首。
詩人八十一歲,又作夢遊沈氏園亭詩,
其一
路近城南己怕行,沈家園裡最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陸遊晚年,每年春上必往沈園憑弔唐婉,每往或詩或詞必有寄情。他82歲時曾作悼念唐婉的絕句,也許因為未曾收入周密的《齊東野語》,流傳不廣:
城南亭榭鎖閒坊,孤鶴歸來只自傷,
塵漬苔侵數行墨,爾來誰為拂頹牆?
他84歲--生前最後一年的春天,仍由兒孫攙扶前往並留下一首七絕:
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這是一種深摯無告,令人窒息的愛情,令人垂淚,而垂淚之餘,竟有些嫉妒唐婉了,畢竟,能在死後六十年裡仍然不斷被人真心悼念,真是一種幸福了!!
愛,為什麼會能夠如此深沉,生死以之,以致在「美人作土」、「紅粉成灰」之後的幾十年,還讓詩人用將枯的血淚吟出「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的斷腸詩句?我從陸遊「一樹梅花一放翁」的詩句中似乎得到一絲感悟:陸遊和唐婉的夫妻情愛,雖說在現實世界中存續的時日無多,卻早已經一點一滴地「轉存」到了各種有情萬物之中,恰似把真情實愛存入了瑞士銀行,可以穩穩地收取利息。一對「菊枕」的枕函之中,封存、寄寓了新婚當時多少甜蜜,多少默契;多少香豔,多少情懷;多少的廝抬廝敬,多少的互愛互重。也許,就單是這一對「菊枕」,已經足以讓情愛「一粒粟中藏世界」且「化身千萬」,更不用說恩愛夫妻之間「有甚於畫眉」的「閨房記樂」了。
一對「菊枕」,對於我們現代人來說,是那麼的無足道,而又實在是那麼的奢侈。其「藥療」之功效,猶在其次也,嘆嘆。
人間的萬事可以消磨殆盡,而情愛的清香卻永遠會歷久彌新。
願天下有情人都雙雙親手縫製自己的一對「菊枕」,長相依傍,不離不棄,莫失莫忘,珍愛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