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八佰》取材於1937年淞滬會戰期間,講述的是史稱「八佰戰士」的中國國民黨軍第三戰區88師524團的一個加強營,固守蘇州河畔的四行倉庫,阻擊日軍的故事。
開頭,有一個細節,那便是,在顯示各個合作商的畫面時,往常的其他電影會播放出與其一致的背景聲音,而這部電影,是以情節中每當日本人來到時的警報聲取而代之,具有壓迫感的氣氛迅速而來,使觀眾由適才的狀態進入到對接下來發生一切的關注,如同身臨其境。
起先,是在一位老太太「酒釀圓子」的回憶中,將一切娓娓道來。如同坐在和平年代某個午後溫暖陽光中的閒談,縱然歲月吹散了硝煙,但那份驚心動魄,更在這種平靜的反差中顯得尤為濃烈。
關於這部電影的名字,導演坦言內容更注重的是戰爭中個體的體驗:「所以,人字旁特別重要。」
這個「個體」,不僅僅指的是與敵人鬥爭的戰士,也是指當時目睹這場戰爭的所有人。當然,這其中更包括影院中的觀眾,由此形成了多層的觀看關係。
一條蘇州河隔開了天堂與地獄,北岸倉庫中的軍人望著南岸租界的燈紅酒綠,而南岸的人亦望著北岸的炮火連天。並且,南岸還有一處京劇戲臺,進一步形成大舞臺中的小舞臺的套層結構。他們互為表現者,又互為關注者,而情節的步步推進,就是讓他們在每次的互相影響中,融合在一起。
在小湖北向謝副團長介紹自己時說:「我姓朱,是朱元璋的第十八代玄孫。」謝副團長便問:「那你知道明朝是怎麼滅亡的嗎?」小湖北沒有答上來。
其實,這句話很有深意,它可以說是體現了電影的核心。
明朝末年,天災人禍,內憂外患。內有李自成等農民起義,外有外族女真入侵。連年不斷的戰爭,造成國庫虧空。崇禎懇請大臣捐款,大臣們皆以「沒錢」二字回答。可是,待李自成打進北京城,從那些大臣家中收繳來的白銀,多達幾千萬兩,可以抵好幾年的國庫收入。文臣貪財,武官怕死,民眾麻木不仁,面對外敵入侵,選擇了屈膝投降。
同樣,這一切也發生在了四行倉庫保衛戰中,電影的前部分,側重於對人私心的體現。
在租界中,關乎中國人命運的大事被當作賭注看待;女人們日日搓麻將,並為日常鄰裡之事鬧得驚天動地;蓉姐弟弟刀子將前來躲避日本人毒氣彈的百姓拒之門外……
這其中,心系戰爭的人並不是沒有,比如時常拿起望遠鏡關注對岸的教授,但終究被太太的抱怨聲圍繞。比如,目不轉睛盯著對岸的當紅明星盧小姐,邊把對她拍個不停的鏡頭移向對岸,邊說:「別拍我,拍那邊。」但在一堆面對戰爭手足無措的人中,這樣的聲音顯得有幾分單薄。
而北岸這邊,端午等人偶然機會進入了軍營,上戰場打仗並不是本意,所以幾次試圖逃跑,並且面對日本俘虜,不敢開槍;老算盤不想去冒險封水道,與老鐵擲錢幣來決定,其實錢幣的兩面皆一樣;老鐵最初,整個人打蔫兒似的躺在地上,被罵「瓜慫」。
電影中的這些,皆是對人物看待這場戰爭時最本能表現的刻畫。飾演羊拐的演員王千源在後來的採訪中說道:「每一個人物身上都有他的多面性,我可能在電影裡面就稍微主體一點,其實在我來講沒有正面反面。」
這部電影跳出了人們慣性思維中的「好人」與「壞人」的判斷,沒有把誰神化,而將更多的筆墨用在人性中灰暗部分的體現,以此更能與後來的變化產生鮮明的對比。
面對接下來的戰鬥,有前進就會有退縮,電影中並沒有將此避諱。當老算盤再一次策劃逃走的時候,端午舉起槍對著他,在老算盤哆哆嗦嗦說了一系列自己的理由過後,情節在這裡安排的是,端午無奈地流下淚水,沒有過多言語的勸說,亦沒有繼續阻止。
這其中,將老算盤膽小怕事的性格突出得淋漓盡致的同時,又傳達給了觀眾那來自於人與人之間因感同身受而產生的諒解的動人之處。電影對於人物內心活動真實性的體現,皆在於此。
而端午的轉變,也在最初逃走時候,看到日本人從水道進入倉庫,出於對弟弟小湖北的擔心,不顧自身安危向北岸大喊,讓大家因此有了防備。這些意在說明,端午那源自敵人殺害叔叔的恨,升華為對於敵人侵略一個民族的恨,這樣的恨,已經激發出勇敢。
勇敢,有時是在牽扯到自己利益以及傷害到對自己重要的人的時候而逼出來的,有一句話這樣講,沒有人想當英雄,只是時勢造英雄。
電影對於這個變化的鋪陳,做得十分到位,即便已遠離戰爭年代,也可以使觀眾感受到一個個面孔鮮活的存在,由此產生共鳴。
情節層層遞進,關於戰士們看淡生死的表現,有時只是一句話,一個舉動,便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開始,山東兵身綁炸藥欲與敵人同歸於盡,若無其事地對端午說:「小孩兒,幫我綁一下。」後來,端午問山東兵:「你真打算跳嗎?」山東兵回答他:「一個人一個命,家裡的排位早就立好了。」
在撤離倉庫的前夜,有人說:「這鬼谷子講的本用來盜墓的方式,今天用來修墳墓了。」羊拐笑著接過話:「這本就是在修墳墓。」
關於「煙」的對話,在電影中,每次出現都象徵了不同的意義。第一次是記者來拍照時,羊拐對老鐵說,「煙是我的命。」第二次撤離時,羊拐送老鐵上房頂,老鐵對羊拐說,「煙是你的命。」第一次是兩人苦中作樂,第二次是送別。
這些內容,如同將一顆定時炸彈擲向觀眾的內心,起初只是漫不經心地冒著煙,平靜得容易將其忽略,但回過神,方感受到其強大的殺傷力,情感衝擊由此而來。
如果電影前部分對人性的灰暗著重刻畫意在說明他們皆是普通的小人物,有著最真實的七情六慾,那麼後部分對於他們由家國讎恨而逐漸產生的民族凝聚力的體現,則是突出了人性中的光芒所在。
雖然老算盤最終逃走,但也曾克服恐懼,努力將中槍的老鐵拉至安全的地方,因而手上中彈受傷;南岸租界時常用望遠鏡關注北岸的教授,也將槍口對準了敵人;蓉姐弟弟刀子,勇敢地將電話線接至對岸,不惜獻出生命;童子軍楊慧敏,冒險跳進河中,躲過敵人,將旗送至對岸……
至於方記者這個人物,一開始,他是向日本人出賣情報的臥底。有一幕,是他走在街上,當時旁邊在演情景劇,其中的臺詞大意是,他傷害了你,你為什麼還要幫助他?這或許反映的就是方記者當時矛盾的心理狀態。他所做的一切,或許只是為了利益。直到後來,在走進四行倉庫,看到了戰士們勇敢的犧牲精神,於是,他被深深觸動。最終,在撤離的時候,冒著日軍的火力拿回了守衛部隊戰士們的遺物。這時,鏡頭給了他遺落在橋上的攝影器材一個特寫,暗示他拋棄了利益,拿起了良心,由此完成角色的轉變。
電影中這場戰爭所帶來的精神意義,遠遠已超過其本身的意義。對於戰士們,是為了讓全世界看到抗戰的決心;對於租界中優哉遊哉的人們,是一場覺醒;對於銀幕外的觀眾,便是引發了內心強烈的震撼。
管虎電影中常用動物做視覺意象,甚至以動物做主角,比如《鬥牛》。《老炮兒》中,在老炮兒奔向約架的路上,同樣出現了動物,那一幕,是鴕鳥在奔跑。鴕鳥與鬧市形成對比,寓意自由、野性與牢籠,是老炮兒欲掙脫所處階層,向惡勢力抗爭的內心寫照。
而在《八佰》中,出現的動物是老鼠和那匹白馬。
老鼠的本能是求生,是躲藏,在第一個鏡頭出現時,所對應的是沿路收攏來的那些只想活,不想打仗的「非正規軍」。
而白馬象徵的,應該是純潔、自由、和平和勇敢。
首先,是在最初老算盤尋找錢幣時發現它的,灰暗色調的環境中,它是光亮的存在,衝破束縛,一路跑向遠處,體現了老算盤渴望逃走,重返自由的心。
接著,在一次將敵人打退過後,白馬從倉庫跑出來,南岸租界的人們看到它時,都興奮地追隨著它跑,表現出人們對於和平的嚮往。
然後,這匹馬在小湖北對哥哥端午的幻想中,成了趙子龍從容迎上千兵萬馬時的坐騎,代表的是端午從懦弱到勇敢的成長。
當日軍談判時,白馬成為謝副團長的坐騎,並由小湖北陪同,象徵著不屈不撓的精神。
這些意象的安排,調整了電影節奏,為緊張的氛圍注入一抹浪漫的色彩。由此全方位地將情節表現,使整體更加有層次感。
電影結尾,白馬從戰士們撤離過後空蕩蕩的倉庫走出,作為背景的牆壁上,是千千萬萬個子彈留下的孔。它身上的毛,血跡斑斑,但依然遮不住潔白的底色。隨後,便是一個長鏡頭,仿佛穿過了幾十年,呈現出今日高樓林立繁華的上海。
寫過的一句話,「著實令人熱淚盈眶,因為這是對人民終究取得勝利的堅信,又像是佇立在劫後餘生的家園,以難以名狀的情緒,回首一路坎坷。」
雖然,對於這部電影人們的評論褒貶不一,但我更願以藝術的角度來看待。畢竟,藝術源於生活,並且高於生活,這其中的一些改動,大概是為了營造藝術效果,正如電影的內容所體現的,世間的一切存在,皆是個體,我們應當對此予以善意和客觀的評判。
美國影評人、劇本作家,普立茲獎獲得者羅傑·艾伯特曾說:「好電影應該在你每次重複觀賞時都依然感覺新穎。」是的,優秀的電影具有包容性,引發觀眾對其中內容全方位地反覆思考。
最初看到《八佰》電影的幾個鏡頭時,作為一個寫作愛好者,便萌生了要為這部電影寫影評的想法,但戰爭主題的內容我並不擅長寫,這一路走下來的困難是顯而易見的。
但隨著第二次觀看這部電影,並且反覆琢磨其中一些細節時,便對此有了許多新的發現和理解,我感受到了正在被這部電影接納,它向我敞開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