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詩學民族特性的形成,與天人合一思想這一傳統文化之根的深遠影響密不可分。天人合一是中國古代哲學的基本思想,意蘊豐富、源遠流長,幾乎成為儒釋道各家學說普遍認同和主張的精神追求,構成中華文化超越時空、貫穿始終的基本內核,對我國社會文化走向、價值觀念、思維方式、倫理道德、文藝創作、審美追求等方面都產生了深遠影響。古代詩學傳統講究順天應人,從人與自然的和諧中去尋求美,為天人合一思想中蘊含的濃鬱人文情懷、生命精神、審美境界和道德追求所深深映射,表現出不同於西方詩學的獨特話語體系和文化範式,極具東方韻味。
對生命意志和生命情趣的詩意表達
中國古代哲學將宇宙看成一個有機整體,認為人的生命在本質上是宇宙生命的一部分,而人的生命與宇宙生命的合一也就是道的合一,道是萬物生成、存在、變化的終極根源。道的本性在於「生」,天地萬物由「道」所化生,決定了人與自然萬物在生態本性層面上具有內在一體性和同源性。
論及「道」,就不可不提「氣」。道和氣是統一的,都有「天人合一」的精神內核。在道的統攝下,人以自身生命之「氣」與自然之「氣」相合,人的情志進而與自然物質之「氣」聯繫在一起。物質與精神渾然一體的宇宙觀使得「氣」成為道的生命呈現,道的生命精神通過氣表現於萬物。「氣」的內涵既包括客觀存在的實體,又包括主觀的道德精神。從詩學形態上看,「氣」是形而上與形而下的有機體,表現為詩意的終極關懷,強調人的生命高於一切,充分顯示了古代詩學話語主體對生命意識的關注和生命價值的肯定。
把「氣」範疇引向文學創作領域,便形成了以「氣」論文的詩學話語體系。文學藝術作為道的具象呈現,「文氣」貫通其中,從生命精神的維度弘揚藝術精神,呼應天地之生的節律,進而實現人與宇宙生命的感通呼應。在文藝創作中,氣是天人感應的中介,人經由這一中介才能夠深切體認萬物,由對事物外部生命形態的觀照轉入內部的審美體驗,從而將自己從世俗功利關係,以及與他人或外物相對峙的封閉自我中解脫出來,實現生命的自我超越。由此,氣所蘊含的生命精神充溢於各種藝術形式,成為藝術作品生命力的源泉。
富有生命感的「文氣」論說幾乎貫穿了整個古代詩學的發展歷程。比如,曹丕提出「文以氣為主」,強調「文」與作家個性、氣質的關係。劉勰從作家的生命狀態與文學創作規律的角度入手研究「氣」,集古代詩學「文氣」說之大成。在「氣」之生命意識的主導下,古代詩學中形成了氣韻、氣勢、氣象、生氣、風骨、神韻等眾多範疇。可見,古人將「氣」看作文藝作品生命力的內在基質,文藝作品既是藝術家性情的生動呈現,又表現為藝術形式的內在精神;不僅如此,古人還以把文學藝術放在宇宙生命整體關係的更高視點,讓人體悟生命存在的真正意義,揭示出文化的生命體驗性與詩意性特質。
對人文情懷的自然抒發
對古代文人來說,文藝創作不僅是精神需求,也是生命需要。古代詩文往往融哲理、歷史和人生於一體,注重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自我等關係的調節,渴求「仁以待人」,將人文情懷在人對自身的重視和人對他人、對自然生命的尊重之中突現出來,希求實現「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的境界,即通過寫詩和解詩、用詩、教詩等行為來解決人與自然、人與他人、人與自我之間的矛盾,使人得以回復原初心性,能夠「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
正是因為遵循「順天應物,天人和諧」的基本精神和以「人」為貴的理念,古代詩文重視人的自然情感抒發、精神生活的質量和生存境界的完美。在這一點上,儒、道兩家的觀點殊途同歸。儒家主要通過自然的人化,使天道在倫理學層面轉化為以「仁」和「禮」作為核心的人道,在傳統文論中體現為「文以載道」。道家則是通過人的自然化,進而抵達人與宇宙合一的精神境界。儒家、道家最終追求的都是宇宙和人的自然統一。
作家創作以心為樞紐,人品和作品的品格都是心靈境界的外顯,在這個意義上人和藝術實現了統一,也自然使得中國詩學傳統富於主體情感性特質。古代文學創作論中,「情」的概念非常突出,「吟詠情性」「獨抒性靈」等典型命題,都表現出創作是人性的自由抒發。比如,劉勰提出「感物吟志」說,陶淵明「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都從自由展示個體情感的角度,論述了自得、自樂的創作思想。「情景合一」命題也由此派生出來,王夫之就曾提出「情以景生」「景因情合」。審美主體以自然物為中介,步入情景交融、心物交融、人與自然交融之境界,進而塑造合乎宇宙精神的理想人格。
讓生命之「氣」美妙流動
古代詩學從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中去尋找美,在情與景的交融、心與物的感應中實現自我超越,達到生命的本真境界,即所謂「意境」。意境是形神情理的統一、虛實有無的協調,既生於意外,又蘊於象內。意境的營造就是從投諸具體物象的生活感受出發,提升為生命感悟的過程。這使得意境在某種意義上已經突破了審美境界,進入生命境界。
藝術不僅表現客體,更要求表現創作主體的精神情感,實現心物合一。因此,「意象」「意境」「境界」等概念在古代文藝創作中尤為重要。審美意象是客觀物象和主體情意的統一,它超越但並不脫離自然之象,其本質仍在於主體性。對於主體創作來說,只有剝離實用性功利關係的束縛,投入生命體驗和生命情趣,才能具備意境生成的前提條件。唐宋以來的詩論中就多以「境」或「意境」為標準,如王昌齡提出「意境」範疇,明確了「物境」「情境」「意境」三境之說;司空圖品評了二十四種詩境,用詩的語言以意境論風格;嚴羽以禪喻詩,意圖說明詩歌的主旨即是「吟詠情性」。
藝術活動通過詩性意象體現自然萬物中所包蘊的宇宙生命意識,給人們提供一個廣闊「象外之境」的體悟空間。在藝術鑑賞時,通過對文藝作品進行獨特的詩性觀照和體驗,使心與象通,才能感悟作為審美對象的自然萬物的生命意旨,真正領略到藝術的生命力所在。藝術作品的藝術意象和意境的生命力,就是流動在藝術作品中的生命之「氣」。氣韻生動是藝術達到最高境界的標誌之一,作為藝術作品內在精神的「氣韻」是詩性意象的具體體現,賦予藝術作品以內在活力和外在動勢。
審美境界與人生境界的統一
天人合一不僅意味著人與自然的相融相合,同時代表著人對自身內在超越性的人生境界的追求。儒、道、佛各有自己的人生境界,而歸諸「天人合一」則是共同的。
「天人合一」之「一」就是「生」,即生命。「生生」思想起源於《周易》,即「生命的創生」,是天地間最普遍、最基本的德性,是我國古代哲思與藝術的核心所在。生有一個中間環節是氣,陰陽二氣相交,萬物誕育。陰陽之道成為萬事萬物社會人生,包括藝術創作的基本規律,繼承這一規律是最高的至善,運用這一規律則是人性之必然。
天人合一不僅是人與自然間和諧的精神性關係,還是道德精神的象徵,將天地萬物的變化發展同人的吉兇禍福、道德規範、精神世界聯繫起來。「生生」既是一種道德力量、是日用常行的德行教化,更是一種無時無處不在的生命關懷。「生生之德」代表著從自然生命中升華出的天地生生不息的創生精神,是一切藝術魅力的根源,帶有濃鬱的審美意蘊。有了「生生之德」也就有了「生生之美」,道德自覺與審美體驗融為一體,有了孔顏之樂與天地萬物同體的人生境界。審美境界和人生境界是統一的,都把體悟生命的本真之思進入與天地自然完全合一的存在狀態作為終極追求。有什麼樣的人生境界就有什麼樣的審美境界,因此,孔子追求的「從心所欲不逾矩」、莊子追求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與陸機所言審美活動的「精騖八極,心遊萬仞」最終的落腳點是一致的,都著眼於人的精神建構,把提升人的精神境界作為最終目的。
(來源:學習時報 作者:劉冠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