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珵(中山大學歷史學系〔珠海〕研究員)
賽普勒斯為地中海第三大島嶼,北臨土耳其、東望敘利亞、南接埃及。該島毗鄰歐亞非三洲的地理優勢,使其成為古代東西方商貿和文化往來的樞紐,並為地中海不同區域間多維度的交流提供了便捷通道和廣闊空間。
憑藉著美索利亞平原盛產的穀物、銅礦以及凱裡尼亞與特魯多斯山脈豐富的森林資源,早在公元前三千紀—公元前兩千紀,賽普勒斯便與安納託利亞、敘利亞—巴勒斯坦、埃及、希臘等地建立了商業聯繫。到了幾何陶時期(公元前11世紀中期至公元前8世紀中期),該島與地中海臨近地區的經濟交往更為密切,並在敘利亞的特爾·謝赫·優素福港口、阿姆利特、西裡西亞的塔索斯以及小亞細亞西南的羅德島設立了自己的商業據點。在古風時期(公元前8世紀中期至公元前5世紀前期),賽普勒斯成為東西方商貿往來的重要中轉站與貨物集散地。多條商路均途經該島,向東拓展至敘利亞與巴勒斯坦的商業據點,向南抵達埃及三角洲,向西經羅德島到達優卑亞、彼斯庫塞、迦太基、撒丁島。貿易路線的互通與匯集,使賽普勒斯與希臘文明、埃及文明、敘利亞—巴勒斯坦文明、西臺文明、兩河流域文明和波斯文明區域聯繫起來。來自近東的手工藝品經賽普勒斯源源不斷地運往希臘及西部地中海地區,希臘本土及小亞細亞地區殖民城邦生產的農產品、貴金屬、手工藝品及紡織品也經由賽普勒斯出口至東方。考古學家們在賽普勒斯島沿海地區發現了來自地中海不同區域(利凡特、埃及、小亞、愛琴海)的雙耳陶罐,它們見證了賽普勒斯古代海上貿易的繁榮盛況。到了古典時期(公元前5世紀早期至公元前4世紀末期),賽普勒斯成為從地中海東岸波斯統治下諸行省(如小亞細亞、埃及等地)至雅典穀物運輸的重要停靠點,東部沿海城市王國如薩拉米斯與克提昂等憑藉著自身的區位優勢,也成為了東西方各地的商旅和其他各階層群體紛至沓來的匯聚之地。
除了海上貿易的影響外,安納託利亞移民(約公元前2500年)、希臘移民(約公元前1400年、前1200年)與腓尼基殖民者(公元前10世紀末至公元前9世紀初),以及外來勢力的輪番統治(亞述、埃及、波斯),均深刻影響了賽普勒斯的歷史發展,使其呈現出東西方文化元素並存的特徵。這一點在晚期青銅時代末期(公元前13世紀至公元前11世紀中期)的手工藝品與古風、古典時期的宗教文化中體現得尤為明顯。
戈爾戈伊神廟遺址出土的古代賽普勒斯石灰石平板(約公元前6世紀末期),現藏於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資料圖片
考古研究表明,在晚期青銅時代的末期,賽普勒斯的陶器式樣與裝飾風格受到了希臘與近東文化傳統的雙重影響。英國考古隊在島上距離帕福斯市十六英裡外的庫克利亞村落墓地中發現了一個過濾壺,壺上所繪鳥類圖案在羅德島與希臘本土的陶器中均有發現,該濾壺在設計時將近東酒具中的典型器物(過濾器與壺)融為一體,這一形制在利凡特文化中頗為常見。除了陶器,考古發現的青銅小雕像與象牙製品也為我們提供了賽普勒斯晚期青銅時代東西方文化交匯並存的重要實例。恩科米遺址曾出土過一尊銅鑄羊角神小雕像,現藏於賽普勒斯尼科西亞博物館。依據貝魯特美國大學考古系教授希爾加·塞登與特拉維夫大學考古學者奧拉·內格比的考證,神像姿態與利凡特地區出土的許多展現攻擊姿態的小雕像十分相似,羊角神所戴脛甲與左手所持盾牌分別展示出愛琴文明與西臺文明影響的痕跡。來自於庫克利亞—埃芙雷蒂遺址的一枚象牙鏡柄的裝飾圖案是身著愛琴式樣短裙的戰士手持武器攻擊一頭側臥的雄獅,而戰士刺殺動物或神獸的主題在近東藝術中具有濃厚的傳統。這些製品是愛琴文明、利凡特文化元素不斷滲透並逐漸與賽普勒斯本地文化傳統在公元前12世紀交流融匯的典型產物,此種「文化相遇」現象的出現,與安納託利亞移民和希臘移民到來後島上多元族群共棲的社會互動密切相關。
東西方文化元素並具的特徵同樣體現在古代賽普勒斯的宗教領域。對古風時代第二階段(公元前7世紀末至公元前5世紀早期)到古典時代初期(公元前5世紀早期至公元前5世紀中期)島上多處神廟、聖所、王宮遺址的考古發掘表明,宙斯、雅典娜、阿爾忒彌斯、阿波羅、赫拉等奧林波斯諸神與在埃及宗教中作為統治者王權象徵和銅礦製造業保護神的哈索爾女神均受尊崇。在來自克提昂、帕福斯、拉庇託斯的腓尼基人獻祭銘文(公元前7世紀至公元前3世紀)中,人們將全島廣泛崇拜的阿芙洛狄忒與腓尼基女神阿施塔特相等同,將勝利女神雅典娜與腓尼基女神阿娜特相等同。依據伊達利昂與塔瑪索斯城市王國的雙語銘文記載,紀念奧林波斯神阿波羅與腓尼基神勒塞普的祭儀在同一地點舉行,兩大祭儀名稱(「阿拉西歐塔斯」與「埃雷塔斯」)分別擁有阿爾卡多—賽普勒斯方言與腓尼基字母的兩種書寫形式。薩拉米斯城市王國紀念狄奧莫得斯的祭儀則融匯了近東與希臘的文化元素:依據新柏拉圖主義哲學家波斐利烏斯的記載,獻祭儀式於賽普勒斯曆法9月23日—10月23日(相當於公曆7月24日—8月22日)在祭祀雅典娜的神廟裡舉行,獻祭者被矛刺死、屍體被焚燒,這些儀式都與閃米特的宗教習俗擁有許多相似之處。
東西方世界的早期交流除了和平友好的貿易往來與跨區域的文化互動,還伴隨著一些外交衝突。古代賽普勒斯在漫長的歷史發展進程中,成為了希臘、腓尼基、亞述、埃及、波斯及羅馬等多方外來勢力覬覦的對象。尤其在古典時期,賽普勒斯在希臘與波斯的博弈鬥爭中具有重要的戰略地位。
第一次希波戰爭結束後,賽普勒斯成為波斯軍隊的駐防地,而佔據該島對希臘人獲取愛琴海霸權以及進一步使小亞諸邦擺脫波斯統治至為關鍵,希臘聯盟將進攻的觸角伸向賽普勒斯,並因此與波斯的政治利益產生衝突。在賽普勒斯之戰(公元前390年至公元前380年)爆發前後,希波雙方採取的軍事行動充分體現了該島在兩大勢力的政治較量中具有的價值。阿爾塔薛西斯二世清楚地意識到,控制賽普勒斯對於帝國維持在小亞的統治至關重要,他接受了索利、阿瑪索斯、克提昂城市王國的求援,並命令卡裡亞總督赫卡同努斯統率一支海軍艦隊於公元前391年底抵達賽普勒斯,阻止薩拉米斯城市王國君主埃瓦戈拉斯一世向全島擴展自己的政治勢力。而雅典城邦則在賽普勒斯之戰爆發後提供了10艘三列槳戰艦,並於公元前387年春派遣雅典名將卡布裡阿斯指揮10艘艦隻、800名輕盾兵與若干重裝步兵攻佔了與波斯交好的克提昂王國,從而為埃瓦戈拉斯一世的政治擴張行動提供了軍事支持。
東西方商貿往來的發展使賽普勒斯成為東地中海地區物質、文化交流的中介,多元文化要素的交匯並存賦予了賽普勒斯本地文化傳統融合東西方的雙重面向,該島在東西方政治勢力的角逐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從青銅時代至公元330年羅馬統治結束,賽普勒斯在上古時期約2800年的發展史為我們探究人類早期文明的交往與互動提供了一個良好的參考個案。
《光明日報》( 2020年05月03日 03版)
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