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林是蘇州四大園林之一,又因為毗鄰最負盛名的拙政園,所以人氣興旺,幾乎成了外地遊客必去的景點。
記得小學秋遊時就曾坐著長途大巴來過獅子林,對裡面的大假山一直記憶猶新。這雖然也算是文物,卻沒有冷冰冰的「禁止入內」的禁令。可以在裡頭痛快地爬陡坡、鑽地洞、穿隧道、走獨梁……看似通途卻是絕路,死路一條拐彎即通,變化莫測,樂趣無窮。對於孩子來說,既沒心思識別什麼獅子狀的石頭,也不在乎太湖石的「透漏瘦皺」,甚至無所謂假山堆疊得有無自然山嶺的氣勢。總之,無心遠觀,只求褻玩,把這座石頭迷宮當成了兒童樂園。
如今人到中年,帶著孩子在假山裡頭上躥下跳,興致依然不減當年。不過最好避開節假日,否則在眼花繚亂的石頭堆裡面還要嵌套上一堆攢動的人頭,擁擠堪比北京的高峰地鐵,完全沒了走迷宮的興致,只有趕緊逃出去的念頭。
獅子林的大假山,山上還種植有白皮松,以呼應舊有的「五松園」之名獅子林大假山的主入口正對著「指柏軒」,跨過一座拱橋就算正式入場。兜兜轉轉,上上下下,會從不同角度看到一座被群「山」包圍的建築——臥雲室。古人一直誤以為雲起山石,山為「雲根」;而太湖石顏色發白姿態婀娜,也與白雲有幾分相像。所以這座山石環繞的小屋取名「臥雲」真是既合理又浪漫。
「臥雲室」也是獅子林的「開山老祖」天如禪師惟則的禪房名,室中還供奉著惟則的畫像,兩旁的立軸上錄入了他兩句頗為應景的詩句:
人道我居城市裡,
我疑身在萬山中。
《獅子林》(張橙華 著)一書中介紹說:
元至正元年(1341),惟則禪師來到蘇州。第二年弟子們為他買地置屋建禪林。惟則因師傅明本得道於浙江天目山獅子正宗禪寺,為表明傳授之源就命名為師子林菩提正宗寺,簡稱師子林(獅與師通用)。(參見P3)
本文所用版本:張橙華著,古吳軒出版社,1998年7月第1版更讓它聲名大噪的是諸多知名文人來此參禪雅集,賦詩作畫,留下了很多詩畫作品。譬如倪瓚的《獅子林橫幅全景圖》就流傳後世,使這座園林仿佛成了「有圖有真相」的元代遺物。只是滄海桑田,海枯石爛,對比雲林畫圖,感覺面目全非,分不清還存幾分元代的遺構。
而今的獅子林主要保持了民國時代修繕居住時的模樣,所以會發現不少頗為西化的近代風格。比如廳堂裡的彩色玻璃和大擺鐘,水泥拱橋和樓梯木扶手上的西洋風裝飾。不過末代園主貝仁元除了喜歡趕時髦,也非常注重發掘此園的文化基因,不僅將園名從黃氏的「涉園」改回了「獅子林」,使得這座蘇州園林很特別地不以「園」命名,還情景交融地給許多內部建築注入了禪意的內涵。
《獅子林》中也比較嚴謹翔實地記載了此地暗藏的禪宗典故(參見P111-113)。
「指柏軒」化用了「趙州指柏」的公案。唐代禪師從諗(音同「審」)主持趙州觀音院,號稱「趙州法道」。有弟子問他,達摩為何從西方來到中國(師祖西來意)?他說:「庭前柏樹子」。弟子沒聽懂,再問兩遍,他總是回答:「庭前柏樹子」。
答非所問,全無邏輯。怎麼理解呢?各自領悟,從來沒有標準答案。我猜測趙州是用類比作答:達摩西來東土就像庭前野生柏樹,是機緣使然,不需要什麼理由,所以也說不出理由。不必問我,我不知道,寧可讓你不知所云,也不去牽強附會說些高調的套話。
又如「立雪亭」,一直誤以為是楊時「程門立雪」的典故。沒想到化用了二祖慧可向達摩拜師時立雪斷臂的公案。
總覺得禪宗的做派有些虛無孟浪,溫故這段二祖拜師的經歷,忽然發現了禪宗草創時嚴肅認真的一面。達摩被慧可的誠意打動,答應收他為徒,問他到底想求什麼。慧可提出了一項現代人也都想滿足的需求:我心未安,請大師為我安心。達摩說:把你的心帶來,我就為你安心。很害怕慧可繼續拔刀自戕把心解剖出來。好在他沉默許久後說:我雖盡力尋思,但這心實在難以捉摸。達摩接口說:我已為你安心了。禪宗反邏輯的傳統大概就此誕生。
最出人意料的是落座在梅花叢中直白如話的「問梅閣」,居然還有「馬祖問梅」的典故。更有趣的是這個典故中所謂的「梅」並非實指梅花,而是一個人——大梅山的主持法常,人稱「大梅法常」。他是馬祖道一禪師的弟子。馬祖派人探問他究竟在老師那裡悟得了什麼,他說「即心即佛」。來人說:「老師最近佛法有變,說非心非佛。」法常沒有做「變色龍」,而是毫不客氣地說:「這老和尚經常捉弄人,沒完沒了。管他說什麼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來人回去如實稟報,馬祖讚許地說:「梅子熟了。」
特立獨行要有獨立思想的支撐,才不至於譁眾取寵而貽笑大方。所以馬祖不被「梅子」的不恭所激怒,反而激賞不已。
惟則的弟子危素在《師子林記》中總結道:
……燕居之室曰臥雲,傳法之堂曰立雪……今有指柏之軒,問梅之閣,蓋取馬祖、趙州機緣以示其採學。而惟則本人也在《師子林即景十四首》中提到:
可見「臥雲室」、「立雪堂」、「指柏軒」、「問梅閣」都是惟則生前就已有的堂號。所以哪怕當前所見的建築早已不是元代叢林的舊物,仍可讓人浮想此地化用的佛門軼事,這就是文化傳統這種無形物的生命力。
乾隆對此地情有獨鍾,六下江南五次臨幸。在自己的詩作中把此地叫做「獅子林」,從不提「涉園」。他是通過倪瓚的畫作知道這座園林的,心心念念「倪迂舊跡不宜無」。意外發現獅子林不在「倪迂」的老家無錫而在蘇州。所以從第二次下江南開始每過必遊,百看不厭。而且意猶未盡,還在北京圓明園和承德避暑山莊裡分別複製了一座。如今圓明園的獅子林蕩然無存,空留了一艘不繫舟的底座。避暑山莊的文園獅子林既不及蘇州的規模,也遠不如蘇州的精緻。
貝仁元除了發掘空靈的禪宗文化,也不忘這段世俗的帝王眷顧史。不僅修復了乾隆御碑,還在指柏軒不遠處特地重修了一座金碧輝煌的「真趣亭」,懸掛乾隆御題的「真趣」匾,記錄當年的「職場高手」如何投主所好,和諧互動,供人遐想一段江湖傳聞。
傳說,乾隆在此玩得不亦樂乎,揮毫寫下「真有趣」三字。園主次子狀元黃軒覺得太俗,有損明主聲譽,又不敢直言。於是靈機一動說,「萬歲御筆千金,微臣一貧如洗,叩請皇上把中間的『有』字賞給奴才吧。」乾隆立即明白了話中的要害,龍顏大悅,索性將「真趣」賜予了黃軒。
這個「職場高情商案例」常被人津津樂道,巧妙雖巧妙,卻夾雜了太多的意淫:明主,狀元,機巧,微妙,皆大歡喜……世間哪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在「真趣」匾兩側懸掛有一副更耐人尋味的對聯:
浩劫空跡畸人獨遠
園居日涉來者可追
總算能把遊客從媚俗的故事裡拉了回來。所謂「浩劫」是指在鹹豐年間席捲江南的太平天國運動,將獅子林等一批蘇州園林毀壞殆盡。下聯不僅點明了「涉園」的出處《歸去來辭》中的「園日涉以成趣」,呼應了「真趣」的匾額;更套用了此文中「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的名言勸誡世人。乾隆時代的窮奢極欲、媚俗機巧正是鹹豐之難的禍根,我們究竟需要追求一個怎樣的未來,這是後來人需要不斷反省的東西。對聯作者是光緒十六年的探花吳蔭培,也是蘇州人。冷不丁地又感受了蘇州厲害無比的科舉。
有人情有獨鍾,就有人不以為然。與乾隆同時代的蘇州人沈復在《浮生六記·浪遊記快》中直言不諱:
其在城中最著名之獅子林,雖曰云林手筆,且石質玲瓏,中多古木;然以大勢觀之,竟同亂堆煤渣,積以苔蘚,穿以蟻穴,全無山林氣勢。以餘管窺所及,不知其妙。
這段評論頗能體現沈復「凡事喜獨出己見,不屑隨人是非」的個性。把假山比作煤渣堆,把山洞比作蟻穴,可謂毒辣。不知道平民人家的沈復當年是如何走進達官顯貴的私家花園的?大概進去之後也不能像今日的遊客一樣放肆地攀爬鑽洞玩耍,只能規規矩矩地遠眺一番。所以不過是「以大勢觀之」,而不是以細節品之。隔靴搔癢,自然痛快不了,所以才沒有乾隆的那番百玩不厭。
更為毒辣的評論來自葉聖陶。大家都在語文課本裡學過他寫的《蘇州園林》,以為他是蘇州園林忠實的代言人。卻鮮有人知他還專門寫過一篇《假山》,對園林中的假山作了一番無情的嘲弄,包括獅子林在內:
有名的獅子林,大家都說它了不起……你在假山上爬來爬去,只覺得前後左右都是石塊,逼窄得很。遇見一些峭壁懸崖,你得設想自己縮到一隻老鼠那樣小才有味。如果你忘不了自己是個人,讓軀體跟峭壁懸崖對照。那就像走進了小人國一般,峭壁懸崖再沒有什麼氣魄,只見得滑稽可笑了。爬到「絕頂」的時候,且不說一覽宇宙之大,你總要想來一下寬廣的眺望吧。但是糟得很,什麼堂什麼軒的屋頂就擠在你眼前,你可以辨認那遺留在瓦楞上的雀糞……(參見《蘇州鄉土語文讀本》王堯等主編,P273-274)
葉聖陶爬過的獅子林假山應該和現在的差不過。這段評論顯然是葉聖陶深入其中的有感而發,雖不算深惡痛絕,也明顯是嫌棄多於喜歡,一言蔽之:假山太假,難能而不可貴。
他所陪同的朱自清卻不一樣,葉聖陶這樣形容彼此:
佩弦雖是中年人,而且身子比較胖,卻還有小孩的心性,看見假山總想爬。我是幼年時候爬熟了這幾座假山了,現在再沒有這種興致。只是坐定在一處地方對著假山看看而已。
朱自清未必沒有爬過揚州個園的假山,所以都是文化名流,都是中年大叔,都是江蘇人,對於假山的感受卻有如此大的差異。
而這正是現存獅子林的豐富度。同一處山石,分隔出錯綜複雜的路徑。同一座花園,注入不同時代的趣味。而在同一時代觀察,又能引發大相逕庭的感受。
阿根廷小說家博爾赫斯寫過一篇中國風十足的短篇小說《小徑分岔的花園》,虛構了漢學家艾伯特潛心研究雲南總督彭㝡(音「最」)遺稿中所描摹的迷宮花園,甚至在自己的居所建造了一座小徑分岔的花園,結果領悟出彭㝡的迷宮花園是在時間上而非空間的分岔。
這個故事太過荒誕燒腦,不如在獅子林的大假山裡走走迷宮來得強身健腦——當然,請避開洶湧的人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