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姚茫父繪《仿唐磚供養人圖》。
1925年9月8日,姚茫父在《仿唐磚供養人圖》彩箋上的和詩。
終風且霾時節,到了一趟北京。路上,眼睛不大敢睜,進了常去的一家民營學術書店,還覺酸酸的。揉揉眼,一本看不清什麼書名但「弗堂磚墨第一」的那幅《仿唐磚供養人圖》卻突然跳入了眼帘——這不是我十多年前選作藏書票的那張姚茫父的彩箋嗎?拿起一看,果真沒錯:這本《周作人俞平伯往來通信集》真養眼,連元人陳基「書帶曉分雲影綠,墨花新發露香濃」的那種霧蔭谷般的夢生活都帶過來了。於是,不假思索地就把書脊用紅藍兩色特種紙包裹印製成的兩本《周作人俞平伯往來通信集》都抱了起來,又買了一心要買的《李四光書信簡集》及《陳垣來往書信集(增訂本)》《朱希祖書信集》,滿意而返。
「弗堂」是民國有氣節的一代通人姚華(號茫父,貴州貴築人)的室號,養我眼的這張書面畫,是姚茫父在其所作《仿唐磚供養人圖》的基礎上署了漢隸篆分「磚墨館藏唐畫壁磚」又一室號的彩箋,《周作人俞平伯往來通信集》書面畫所用的這張彩箋是周作人於1928年11月23日寫給俞平伯的墨札(內文第91頁,1928年11月25日,周作人寫給俞平伯的書札,所用亦是姚茫父所作仿唐磚人物彩箋)。這張彩箋的出現有著一連串老民國文人的往事可憶,到現在,也算是詠史之嘆了。
1917年,河南一古冢被人掏出五塊墓壁畫像磚及一個捧盤人石刻,流入北京。時任北京政府財政部次長兼鹽務署署長的張弧買了三塊,姚茫父購得兩塊,國會眾議院副議長陳國祥則買下了那個捧盤人石刻。當時的京城文化圈,對張弧所購之物沒見有什麼意見發表出來,但對姚茫父用四五百元所購的這兩塊畫像磚卻大呼不值,並以陳國祥所購之石刻是魏武墓中的「香姜瓦」來打趣姚茫父走眼(香姜,據說出自太原龍山北齊高歡避暑離宮冰臺閣井,好的銅雀硯後來多以北齊高歡時的「香姜瓦」比之)。按說姚茫父所購畫像磚並沒有超出「百金購一石,千金購一瓦」的行價,但因這二磚下角皆損,字,見者都不識,畫,也甚粗率,於是好友陳師曾和胡嗣瑗等人便直嘆浪費浪費!姚茫父卻不為所動。他是行家也是藏家,當然深知「古磚妙墨從來貴」,可書畫一體兼之的古磚卻少之又少。他說:「金石與書畫分門著錄,此磚兼畫,遂開著錄之例,使金石書畫同科。」說完,就把這兩塊縱約一尺,橫正也是一尺為土所掩的隆起畫像和方式題榜墨浸入水中。沒多久,「田」字形的唐代仕女面部輪廓漸漸清晰,墨書題字也隱然可識。接下來,他就把畫像磚上的唐代供養仕女臨摹在紙上,感到甚美;而墨書,「用筆正鋒直下如金鋼杵,非晚近人所能夢見者也」。看著臨摹下的唐代仕女,他忽覺唐人所畫的仕女面部輪廓與後人的畫法是不一樣的,最顯著的是下頰轉折逕作鉤乙,於是細考六朝造像及漢畫石刻,感到相差不多,筆跡固屬粗率而軌跡可尋,始而明白面部輪廓之於古今寫人其變遷相關甚大,並概括出:漢畫人面常作「斧」字形,即上狹下寬;六朝人面有所變化,如「同」字形;到了唐朝則變化較小,有如「田」字形;宋元時又有漸變,面下少銳,呈「鳧卵形」;明代,或變為拱壁狀,如唐寅一派,或變小如「豆」形,如仇英一派;及至清代,更變為改琦、費丹旭諸家的如「雞卵」形,而「斧」面形的人物畫,陳洪綬曾取之,「同」字形人物畫,張士保曾取之,鉤乙和「田」字形的人物畫幾近絕跡;入民國,一以「雞卵」形為之。理出中國畫史中仕女面部的變化後,姚茫父嘆息道:「古法之不可不考,即一藝之細,一部之微,而其得失如此,因於此刻發之,以資夫世之論畫者。」
「田」字形的唐仕女像有什麼好看呢?這一年,姚茫父畫了一張《仿唐磚供養人詩意圖》,一張《仿唐磚供養人圖》。仕女面部豐腴,亦貴莊重,臉蛋兩朵桃花紅般的粉妝分外奪目,真古,真雅,也真拙。陳師曾等一般好友看到這兩張仿唐磚供養人圖後紛紛品題。陳師曾詩云:「蛾眉奇絕內家妝,粉墨凋零想宋唐。好古別開金石例,弗堂雙甓費評量。」同鄉、同年胡嗣瑗亦題二首,其一曰:「汴雒流傳古物多,零金斷石盡收羅。前人珍數香姜瓦,可抵雙磚畫不磨。」其二為:「丰容盛髯內家妝,對影渠儂態萬方。周舫畫肥誰識取,試摹殘甓想中唐。」一片讚揚聲中,說姚茫父破畫像磚買貴了的議論有所停歇,但又有友人責問他,這仿唐磚人物畫能有什麼用呢?姚茫父氣惱了,說,這是「無用之用!」為堅持自珍和對唐代仕女原貌復原的基本判斷,他把所收的這兩塊唐畫磚題之曰:「磚墨」,並把自己的齋名又起了一個,叫「磚墨館」。這還不夠狠,還在所作《仿唐磚供養人圖》上的仕女裙擺下方,題寫了「弗堂磚墨第一」六個字。
兩年之後,即1919年,姚茫父作《題畫磚》詩,把收得唐畫像磚及其後終開摹古新畫風的這段故實,追記於《仿唐磚供養人圖》的左端:
古磚妙墨從來貴,一體兼之益見奇。
自喜荒齋擅雙美,從今著錄費千思。
文章合傳原偕誼,題目正名駢與枝。
更速冰川書秀句,縱然殘破亦丰姿。
沒多久,姚茫父於《仿唐磚供養人圖》上再次題詩,主旨仍是說這兩塊畫像磚上保留下的唐畫筆墨最為珍貴。《再題畫磚》後四句是:「千年論畫惜無史,雙甓及時尚此模。不信唐賢成上古,薄才苦索費功夫。」在「不信唐賢成上古」句後,他說:「嘗謂求縑於隋唐,便如金石之於三代,宋元則秦漢矣。若非磚甓,豈能留遺以存筆墨乎哉!此所以可寶也。」一派如欲恢復唐畫人物風,舍此畫像磚、捨我其誰的自信。
再一年,姚茫父心情大好,因為他摹仿唐磚人物畫所開的一派新畫風和獨創的穎拓磚墨已得到京師文人圈的廣泛承認。1921年秋季,後成為「二戰」之後的法國漢學界的帶頭人、法蘭西學院院士戴密微前來姚茫父的居所蓮花庵拜訪。初到中國治漢學的戴密微這時已能讀阮元所編的《學海堂經解》(即《皇清經解》),觀看了姚茫父的唐畫磚摹本,請教了一番離去,姚茫父即作了《三題畫磚》:「欣賞十洲不厭同,重洋千載見唐風。人間墨妙須傳遍,許趁秋光屬畫工。」由他摹寫的唐人畫終於讓洋人見到了什麼是大唐的真正畫風,喜不自勝的同時姚茫父又考慮,如何才能使這「人間墨妙須傳遍」?約在1923、1924年前後,他把《仿唐磚供養人圖》繪製成彩箋,交給承銷他畫作的琉璃廠淳菁閣南紙店用木板水印法製作。淳菁閣的店東名叫張恬,是好友陳師曾的門人,善畫花卉,而木板刻工則是技能為一時之最的張啟和。也許是水印的妙法,彩箋比早先的那幅仕女圖更柔媚,更紅豔,更水。所以這張唐仕女彩箋一出,即以姿容豐豔,面部兩團紅粉、一點紅唇,胸如雪,臉如花,「紅裙妒殺石榴花」的百美競呈,大受文人雅士的喜愛。連周作人都使用,足證雅玩妙品和彩箋絕版之譽絕不是虛名。姚茫父逝後,魯迅、鄭振鐸編《北京箋譜》時收入姚茫父的唐畫磚箋並對其盛讚之事之語,則把姚茫父的彩箋推向大盛,已是文人墨客皆知的事了。
我最早見到的姚茫父《仿唐磚供養人圖》彩箋,是他於1925年9月在彩箋左右兩端題寫的與終生好友陳叔通、周大烈(湖南湘潭人,字印昆)到其京西「別業」的唱和詩。和陳叔通的是《叔通以和印昆過餘西莊詩見示次韻奉答》:
經略昔曾問草廬(元吳澄著書曰草廬經略),老來才覺此謀疏。
空言枉用千金骨,小隱猶堪五畝蔬。
為圃教兒知有學,忘山是事覽無餘。
賤貧自古儒冠分,寂寞楊雲少謗書。
詩中的元人吳澄,曾多次被薦為官,但上任不久即辭去,甘居草廬讀書,被後人稱為草廬先生;「楊雲」系姚茫父的自謂;「謗書」,指攻擊別人或揭發別人隱私的文書。姚茫父以吳澄甘居草廬讀書事典,言明自己寧可窮死也不為軍閥執政府做事的心志。
和周大烈的是《九月八日印昆過京西別業》:
故人清興發,來作草堂遊。
野爨能為黍,寒花亦有秋。
無妨多難日,得放兩眉頭。
始覺姚山好,平原此一丘(山在莊西數武,土人曰窯疙瘩,因以姚山易之)。
1925年9月8日,是姚茫父五十歲生日。剛剛半百,卻已將身後事託付給好友周大烈,似為已有不祥之感。不幸,1926年5月姚茫父就患腦溢血症住進了北京德國醫院,雖經曾給孫中山先生醫病的德國醫學博士克禮大夫精心醫治,生命得以延續,但左半身偏癱,左臂殘廢。1930年,姚茫父在北平逝世。
還記得早年沒買北京圖書館出版社的《周作人俞平伯往來書札影真》的事。書面設計居中的是一個中國古籍書名似的籤條,左右影印了「作人」「平伯」兩位作者的手書籤名。因為沒在書面見到姚茫父的彩箋,再加自己又不是研究周作人的專家,最主要的是書價貴得太離譜了——1999年,兩千元啊——別說買了,甚至嚇得連打開看看的膽子都不知跑到哪裡去了。現在捧在手上的這本《周作人俞平伯往來通信集》,看得出來,確是真心做給普通讀者看的。這不只體現在書價的合情合理上,還有隨頁所注的五百多個注釋及附錄的《人名索引》等等,而選取周作人用姚茫父唐磚仕女彩箋所寫書札為書面畫是其最出彩的設計。只有些許可惜,把俞平伯的一通彩箋書札放在了封底。我想,既然是兩人的通信集,一面一背,似乎有厚此薄彼之嫌。相比之下,就不如《周作人俞平伯往來書札影真》的書面設計者在這方面考慮得周到。還有,書面那幅姚茫父的唐美人彩箋,太靠近書脊,從視覺效果上看,因唐美人面部左向,讓人聯想「面壁思過」也不是沒有可能;若從中國畫的留白傳統著眼,這張唐美人的彩箋如果放在書面右手的話,就更可見既巧又美的手筆了。
我們現在恐已無人再能畫出姚茫父時代的那些唐人彩箋了,但他當年得唐畫像磚後的心得:「古法之不可不考,即一藝之細,一部之微,而其得失如此,因於此刻發之」,則是人人可效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