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一不小心活到了105歲,尼古拉斯·溫頓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異於常人的地方。可在旁人看來,從納粹手下救走669個孩子,這事好像沒那麼容易被忽視。
二戰爆發前,這個普通的英國人組織了8列火車,將669名猶太兒童從納粹佔領的捷克斯洛伐克送往英國,與集中營和死神擦身而過。近70年過去,這些「溫頓兒童」及其子孫,約有6000人因溫頓而得以存活於世。這位「拯救了一代捷克猶太人」的英雄被譽為「英國辛德勒」,英國女王封他為爵士,捷克總統親自為他授予了最高榮譽「白獅勳章」,被他所救的「孩子們」把他視為親生父親,倫敦和布拉格車站立著他的雕像,太空中甚至遊蕩著一顆捷克發現、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小行星。可直到如今,這位「隱瞞」了自己善舉長達半個世紀的倔老頭依然固執地認為,自己只是做了一件正常人都會做的事,換做誰都會如此,只不過當時歐洲瘋了而已。1938年,當英國首相張伯倫興高採烈地揮舞著《慕尼黑協定》「把和平帶回英國」的時候,德國猶太裔移民溫頓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比大多數人、特別是比那些政治家更清楚德國正在發生什麼。」當時29歲的股票經紀人尼古拉斯·溫頓受朋友之邀,新年前夕臨時取消去瑞士滑雪度假的計劃,改道前往布拉格。25萬剛從德軍佔領的蘇臺德地區逃出來的難民擠在這座戰爭陰雲籠罩下的城市裡。很多猶太父母自知難逃厄運,想用最後一點力氣把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在捷克難民營所見的絕望和悲傷令同行的友人在帳篷裡抽泣不止,溫頓則立即學會了克制,不被情感吞噬才能把全部精力集中在能做的事上。當歷史的列車向著脫軌的方向一路疾馳,「溫頓列車」悄悄啟動了。溫頓成立了專門負責救助兒童難民的辦公室,從早到晚接待前來登記孩子信息的猶太家長們,而後馬不停蹄地遊說各國當局接收這些孩子。只有英國同意接收這些小難民,但要求溫頓必須為每個猶太兒童在英國找到願意收養他們的家庭後,政府才會同意頒發籤證。「這些猶太難民兒童是希特勒的眼中釘。我決定試著幫他們辦理前往英國的通行證。我想,如果你所做的事本質上合理,就一定能辦到。」溫頓製作了一批印有孩子們信息的小卡片,假期結束回國後一個一個落實收養家庭,不僅辦下了籤證,還為每個孩子募集到了50英鎊的旅費。「他有那種熱血、一根筋的韌性,他不在意自己要做些什麼,他只是下了決心就一直做,無論付出什麼代價。」多年後,提及父親這項當年所有人都視為「不可能的任務」時,女兒芭芭拉說道。1939年3月14日,兩名志願者在捷克組織,溫頓在英國接應,載著脖子上繫著標明身份號碼的猶太兒童的第一列火車悄悄從布拉格出發。次日,德軍進入捷克首都。籤證遲遲不到,溫頓開始偽造入境文件,3月到8月,先後8列火車載著669名猶太兒童逃出地獄。當年被媽媽放在火車上時,阿爾弗·杜布斯勳爵只有6歲,「我仍然能看見布拉格車站——孩子們、父母親們、戴著納粹十字記號的士兵們,」這位英國工黨政治家回憶道,「當我們第二天晚上到達荷蘭時,大人們都歡呼起來,因為我們終於離開納粹統治的境地了。我那時還不太明白。」如今83歲的勒娜特·拉克索娃當時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連「以後一定會好好吃菠菜」這種「毒誓」都發下了,爸爸媽媽還是要送自己上車;當時8歲的託馬斯·格勞曼牢牢記住了媽媽在車站說的話,「好好學英語,所有的事情很快都會好起來的。」如今他的英語非常好,但再也沒見過媽媽,也沒見過本該坐9月1日的火車去英國的弟弟。第9列火車沒能跑過德國的閃電戰。1939年9月1日清晨4時40分,德軍閃擊入侵波蘭,原定於當天出發的列車在邊境被截下,直接改道去了索比堡集中營的毒氣室。「那一天,250個家庭等候在利物浦大道上,結果等到的卻只有失望。如果火車能夠提前一天出發,結局將完全不同。」時隔多年提及此事,溫頓依然為沒能再快一點懊悔不已。15000名捷克斯洛伐克兒童在二戰中喪生,「溫頓兒童」們基本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當身後的祖國變成人間地獄,這669個「勇敢的求生者」走下溫頓列車,在異國他鄉開始陌生的生活。多年後,捷克總統讚揚溫頓給了捷克的孩子們「最好的禮物」:獲得生命和自由的機會。被溫頓救出的孩子包括著名電影導演卡雷爾·賴茲、工黨政治家阿爾弗·杜布斯勳爵以及正準備將溫頓事跡搬上銀幕的加拿大著名記者喬·史萊辛格。在一些獲救孩子的心中,噴著蒸汽的火車成為最痛苦也最慶幸的回憶。直到1988年,溫頓的妻子格萊塔在整理閣樓時發現了一本已經發黃的剪貼簿。這本冊子把79歲的溫頓帶進了BBC一檔流行的周日晚間節目「那是生活!」的演播室,和其他人一起坐在觀眾席第一排。主持人艾斯特·蘭澤恩一邊翻閱著那本剪貼簿一邊講述那段歷史,孩子的照片和基本信息、籌資記錄、英國政府表示不能再接收更多難民的信函……直到最後,主持人從一份列著獲救孩子名單上讀出了一位現場觀眾的名字,「維拉·迪亞曼特,」蘭澤恩對這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說道,「溫頓先生就坐在你旁邊。」世界安靜了兩秒鐘,帶著全然不知如何是好的笑容,維拉伸出雙臂擁抱溫頓先生,「謝謝,謝謝」,她喃喃說著,眼裡的淚花在閃爍。主持人問:「在場還有被溫頓先生救過的孩子嗎?」除了第一排的溫頓先生,全場觀眾都默默地站了起來,注視著溫頓先生,有人悄悄抹淚,但沒人說一句話。「我的命是他給的,」杜布斯勳爵回憶道,「當有人救了你的命時,那種感情非常強烈,我簡直不知該如何自處。」78歲的溫頓緩緩地站了起來,回過身望了望這些如今都已年過半百的「孩子」,又緩緩地坐下,也什麼都沒說,只是把食指伸到鏡片後抹了下左眼,又抹了下右眼,緊緊抿著嘴,強迫自己的臉保持平靜。「和戰爭本身比起來,戰前的一切都不值一提了。」溫頓過後說道,「我不是故意保密……我只是沒說而已。」值得一提的是,在失去父母半個世紀之後,當年獲救的「溫頓兒童」們發現自己的「再生父親」尚在人世,從此溫頓多了很多白髮蒼蒼的孩子。2002年被英國女王冊封為爵士,溫頓坦率地說:「65年前的事情為我贏得榮耀,這讓我有些驚訝。真正讓我高興的是那些『孩子』們———當然他們現在也當爺爺奶奶了———都打電話過來向我表示祝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