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歷史學家列夫·魯爾耶有這樣一個觀點:「歐洲是石頭建的,俄羅斯是木頭建的。」
俄羅斯,這個世界上領土面積最大國家,擁有最遼闊的土地。
和古老的華夏文明一樣,鄉村和農民才是這遼闊大地的真正靈魂和血脈,這兩者也在無數的俄羅斯藝術中銘刻下光輝的印記。
可是與這份厚重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從蘇聯早期就開始的鄉村數目減少:
從5萬1千個,縮減至3萬4千個,1.7萬個村莊隨著時間消失,並且剩餘「殘存」村子裡很多居民甚至不超過10戶。
直到史達林時期的大清洗運動,地處偏僻的貧瘠村子才被人想起,被用來修建勞改營和監獄,以關押那些特殊分子。
後來的事,我們都知道了。
中歐劇變蘇聯解體,這些村落又隨著歷史的步伐陷入了寂靜之境。
面對巨大恢宏的歷史和時間,我們的哀愁和擔憂,或許只能化作一聲嘆息,一首詩,一艘划過平靜湖面的船,一隻朝生暮死的蜉蝣。
就像我們今天要說的這部電影一樣——
《郵差的白夜》
這部電影,上映於2014年,提名了當年威尼斯國際電影節的金獅獎,導演安德烈·康查洛夫斯基也憑此斬獲了最佳導演桂冠。
這一次的海南島國際電影節,「影展精粹」單元就回顧了康查洛夫斯基的這部作品。
當年電影上映之後,有人曾問康查洛夫斯基,這部電影是受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響嗎?
老頭笑了笑,給出了否定答案。
實際上,《郵差的白夜》和陀翁的《白夜》並無多大關係。如果硬要說有什麼共同點,那就是兩部作品都透著一種永恆的孤獨感吧。
拍出這部電影時,康查洛夫斯基已經77歲了。
幾十年的漫長拍攝生涯中,他的作品有很多,但質量良莠不齊。和他的弟弟——導演尼基塔·米哈爾科夫相比,顯然他還差一個段位。
弟弟米哈爾科夫的作品有《西伯利亞的理髮師》、《12怒漢:大審判》、《烈日灼人》、《蒙古精神》等,幾部每一部都堪稱佳作。
不過哥哥康查洛夫斯基也算一個很有特色的俄羅斯導演了。
他的新作品《親愛的同志》在今年的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上拿下了評審團大獎,要知道他已經83歲高齡了。果然,戰鬥民族連導演都不同尋常。
康查洛夫斯基的藝術高峰作品是1979年的《西伯利亞之歌》。
《西伯利亞之歌》讚頌的是前蘇聯的工業建設,如今看來略顯悲壯,《郵差的白夜》著眼的是蘇聯劇變之後被時代拋棄的村莊、群體,異常落寞。
它以近乎紀錄片式的白描手法,將克洛澤羅湖畔的故事呈獻給了觀眾。
片中的演員都是當地人,都是沒有任何演出經驗的非職業演員,他們飾演的都是生活中的自己,或者是和生活中形象相類似的角色。
康查洛夫斯基在這裡待了整整八個月,儘量克制自己的感情,把一切都交給了這些素人演員。
其實這也是康查洛夫斯基早已熟諳的手段。在1966年的《阿霞·克裡亞契娜故事》、1984年的《花斑母雞》和2002年的《愚人屋》中,他都這麼做過。
正如康查洛夫斯基自己所說:「我只是一個觀察者,不負責闡述觀點。」
於是,這部電影裡有了萬籟俱靜的白夜,也有了在白夜裡輾轉反側的郵差。
郵差尤哈,一個中年單身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康查洛夫斯基在50多位村民中挑中了阿歷克塞·特亞皮特森飾演這一角色。
當然啦,肯定不是因為他的顏值出眾。特亞皮特森長相甚至有點滑稽,有點像《無恥之徒》裡的酒鬼老爹弗蘭克。
巧的是,男主尤哈的人物設定的確也是一個曾酗酒多年的醉漢。
影片開頭,尤哈的聲音比人出來得早。
他在坐在桌子面前,一張一張地翻著舊照,一邊翻一邊回憶起從前。
參軍、搬家、參加集體農莊建設、離異、好友因為酗酒而溺亡、戒酒……
之後,他平淡地感嘆了一句:「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可是過去的幽靈始終在他以及村民們的頭頂環繞。
尤哈依舊保有前蘇聯那股幾乎瀰漫著整個時代的「狂熱」精神,但又勤奮、誠實、質樸,對未來懷揣著無限樂觀。
但是這種樂觀主義精神,就如同那個時代一樣成了古董和尷尬的存在,郵差這個職業也是一樣。
尤哈所在的鄉村,命運更是如此。
這裡有著極為美麗的科諾澤爾湖,靜謐安詳,湖區綿延,由於跨入極北地區的緣故,這裡的冬天有彩色的極光,夏天則是灰濛濛的白夜。
克洛澤羅湖四周是茂密的森林,湖裡滿是肥美的大魚,家家戶戶的木頭房子特別好看,湖光山色,美不勝收。
在這裡,一切都很漫長,長到過了一天就似乎能看到這一輩子的盡頭。
但與之相對應的就是交通不便,設施匱乏,人口流失嚴重,算不上與世隔絕,但已經被遺忘在了社會的邊緣。
如今這裡只剩下幾戶居民,而且大多是老人,幾乎見不到年輕人。政府不準他們打漁,他們只能在酒精和土豆裡消磨著生命。
在這裡,時間在依舊漫長之餘,又好像變得靜止。
日復一日重複的起床、穿鞋、打水、燒水、出門工作,村裡的生活,如同克洛澤羅的湖面一樣平滑規整。
只有尤哈的小船,會短暫地剪開水面。但沒過一會兒,又會重回寂靜。
整部電影中的人事物,好像都是導演從時代的車輪下撿拾起來的,他撣去蒙在上面的厚重灰塵,將其放置在了當下。
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人寫信了,信件已經成了一種古老漫長的心意傳遞,不再符合這個什麼都追求快速的時代,人們也早已失去了等待的耐心。
郵差尤哈只能給那些老人們送送養老金,每天開著小船來往於小鎮與村莊之間,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和郵局大媽調情的機會。
尤哈就像那種老好人,整天穿著一件破舊掉色的迷彩服,和每一個老人打招呼,幫他們捎帶報紙和食物。
但這並不代表這是個民風淳樸的古老村落,在這裡,齷齪和骯髒依舊在太陽底下進行著。
比如尤哈在給一個老人發養老金時,那個老人趁尤哈不注意,把一百盧布放到了一邊,然後跟他說少了一百。
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的尤哈,只好補了一百給他。
尤哈的好朋友阿邦是個典型的俄羅斯老頭,嗜酒如命,一拿到養老金就拿去買伏特加,整天醉醺醺的,還有小偷小摸的習慣。
但是這種人性上的汙點,並不意味著人們的墮落,道德的殘存感依舊能夠尋覓到。
比如阿邦在聽到電視裡育幼院的孩子說自己的夢想是成為正直的、對社會有用的人時,阿邦哭了。
這淚水,是對自己的悔恨。
這個村落也並不是完全與世隔絕的,電話、電視、流行歌舞也會在那些木頭房子裡響起。
但是僅此而已。
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都是走不了的。
落日時分,尤哈和阿邦在美如畫的湖邊交談:
「如今的退休金真是不錯,商店也琳琅滿目,可人們壓力卻這麼大。」
「這就是今天的樣子。」
尤哈也不是沒有想過離開,比如有一天他就曾拎著行李去尋找住在鎮子裡的姐姐。但是他只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天剛亮又提著行李回來了。
這裡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尤哈也說不清。
大概是因為村裡有他暗戀的女人吧。
是的,尤哈愛伊莉娜。
她漂亮、豐滿,是個知識分子,也是個公職人員,離異後帶著兒子過。
尤哈旺盛的情慾飄蕩在死氣沉沉的村落裡,顯得格格不入。
他會教伊莉娜的兒子犁地種土豆,會給經常背疼的伊莉娜買昂貴的止疼藥。
他像一隻雄孔雀一樣追逐著伊莉娜。
有一次,他撞見伊莉娜在屋子裡愛撫自己,慌亂下樓坐在樓梯上,攔住了要去找媽媽的小男孩,給他講故事。
有一次,他帶著小男孩去商場吃冰淇淋。尤哈站在櫃檯前面,本來想要一杯伏特加,猶豫了一下,還是要了一杯冰激凌。
還有一次,伊莉娜讓尤哈給她的後背上抹藥,尤哈以為這她在向自己發出邀請,結果褲子還沒脫呢,就被人家給趕了出來。
當短暫的夏天即將結束時,伊莉娜在北方大港口城市阿爾漢格爾斯克找到了一份新工作。
她精心打扮了自己,興奮地拖著兒子趕上了大巴,迫不及待地離開了這個美麗乏味、有著古老水妖傳說的故鄉克洛澤羅湖。
尤哈最終只得到了一個禮節性的親吻,旺盛的情慾只能飄散在平滑如鏡的湖水中,隨著時光一起淡去。
在這個小紅花開滿田野的夏天裡,萬事萬物都在忙著結婚生子,可是郵差先生滿腹的話還是塞在了喉嚨裡。
阿爾漢格爾斯克州有俄羅斯的太空發射場,一枚火箭從尤哈和老友阿邦的身後發射升空。
他們如此習慣這一場景,以至於都沒有回頭張望。
這種超現實的場面,特有賈樟柯電影的feel。
賈樟柯有一句名言:「人有的時候是善於遺忘的族群,我們太容易遺忘了,所以我們需要電影。」
事實上,《郵差的白夜》是導演康查洛夫斯基借男主尤哈之口的寄託之作,有對時代變遷的憂慮,有對前蘇聯計劃經濟的懷念。
尤哈希望大家不要離開,希望校舍不會廢棄,希望歌聲還會響起,希望小男孩能當個郵差,希望自己的工作不再是人們言談中的即將沒落之物。
只是,時間和歷史的車輪不會後退,只會以勢不可擋之勢向前駛去,壓過那些無所事事的人們。
人生如水黽,而這部電影,也僅是湖面的一抹回光而已,不過皮哥依舊希望它不會默默的消失在時間的長河裡。
文/皮皮電影編輯部:童雲溪
原創丨文章著作權:皮皮電影(ppdiany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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