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辭格作為一種獨特的語言結構模式,具有平鋪直敘的文字所無法體現的表達效果。《金瓶梅》中辭格運用方式多種多樣,涉及面極為廣泛,其中有不少辭格是富喜劇韻味的。作為一種特殊的喜劇形式,《金瓶梅》中的很多修辭都是喜劇語言的精華成分的體現,也是作者對小說語言進行提煉和選擇的結果。
根據曹煒《<金瓶梅>文學語言研究》一書介紹,《金瓶梅》中的修辭格可以分為四類,即「語義變異格、結構變異格、情理變異格以及字形變異格」。它們的變異方法及語素構成各不相同,這使得小說中所應用的修辭爭奇鬥豔,各有千秋。
語義變異格
語義變異格是指依靠將本有原始意義的詞語結合敘述語境以及作者需要賦予其一個與其本義相關聯的臨時義項的方法而構成的辭格。《金瓶梅》中富喜劇韻味的修辭格主要有比喻、反語、比擬及雙關等,從其在小說中的運用上來分析,它們大體分別呈現出如是特點:
1.就比喻而言,小說中明喻較多,暗喻、借喻較少;然而,能夠適如其分地體現出小說行文措辭間的喜劇性的比喻形式卻恰恰是後者。這種寫作趨向,體現了小說善於藉助依山點石借海揚波的手法層層皴染喜劇元素的寫作風格。如第十三回中,西門慶向吳月娘誇誇其談,大講自己如何規勸花子虛切勿眠花宿柳,後者便以諷刺口吻回應他:
「我的哥哥,你自顧了你罷,又泥佛勸土佛!」
泥佛土佛皆是土質,並無根本區別,顯然吳月娘是綿裡藏針,藉此來諷刺原與花子虛是一路貨色的西門慶言行的虛偽可笑。
2.就反語而言,小說之中的反語善於從無序中透出有序,置矛盾於統一之中,在緊密結合生活現實的基礎上在對其言語之中貌似義正詞嚴的行為事件進行顛覆性的調侃,令人如臨其境、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如第十四回瓶兒譏諷花子虛尋找沒了影子的家中財物的行為時,對其的一通指責:
「蔡太師、楊提督好小食腸兒,不是恁大人情囑的話,平白拿了你一場,當官蒿條兒也沒曾打在你這王八身上,好好放出來,教你在家裡恁說嘴!」
其中「好小食腸兒」「平白拿了你一場」等語皆是反語,作者借瓶兒之口正話反說,尖刻地譏諷了貪官的齷齪醜陋的行徑。當然,若聯想到這番甚是光明正大的言論實則是竊物與情人的瓶兒心懷鬼胎、虛張聲勢之詞的話,則作者採用反語這一修辭形式所要表達的諷刺意義便更是深遠了。
3.就比擬而言,《金瓶梅》中的比擬在文本中分布極為不均,其中,在第三十三回陳經濟失鑰罰唱這一情節中,小說運用了大量的比擬手法對經濟的唱詞加以修飾,以物擬人,頗有自然之趣。筆者留待後文考察金瓶梅中詞曲喜劇形式時再作討論,此處不贅。
4.就雙關而言,《金瓶梅》中雙關語多為構成辭格群的語義雙關,廣泛存在於小說的詞曲之中。這些富雙關之意的詞曲,大多是以對男女情事帶有影射性質的調侃嘲諷作為主要內容。小說中類似篇章頗多,如第八十六回的一首詠老鼠的曲子:
你身軀兒小,膽兒大,嘴兒尖,忒潑皮。見了人藏藏躲躲,耳邊廂叫叫唧唧,攪混人半夜三更不睡。不行正人倫,偏好鑽穴隙。更有一莊兒不老實:到底改不了偷饞抹嘴。
句句寫老鼠,卻句句又是寫金蓮與王潮兒偷情。小說巧妙揶揄,其表似寫凡物,波平浪靜;其裡卻敘人事,濤湧流急,行文諷而不怒,用筆俗而不穢,在諷刺使用上的收放節制恰到好處,可謂富喜劇性的修辭藝術在古典小說中的典型氣派。
結構變異格
結構變異格是將小說中的詞語、句子利用特殊手段進行排列組合而成的辭格。《金瓶梅》中具喜劇性的結構變異格主要包括對偶、迴環、藏詞、拈連及仿詞等。它們表現出以下特點:
1.結構自由、口語化傾向明顯,向這種較為艱深的修辭形式之中充入了淺顯通俗的內容,通過靈活隨意的排列組合,使作品的喜劇性得到更為直截了當的展現。如第十四回回前詩中的對偶「何如得遂相如志,不讓文君詠白頭」,作者藉助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才子佳人故事以諷刺下文中西門慶與李瓶兒這對姦夫淫婦的所作所為的用意便一目了然。又如第九回西門慶偷娶金蓮時所插入的對偶「轎內坐著浪淫婦,後邊跟著老牽頭」 並不整齊,然其卻能因其語言的活潑且略帶粗俗,對恬不知羞的金蓮及見錢眼開的王婆予以更加有力的嘲笑與譏諷。
2.以緊湊誇張的手法層層推進的連貫周密的修辭使用,使小說充滿機趣和吸引力。如第八十六回被張竹坡贊為「可兒」的玳安在向王婆交代發賣金蓮之事時,以拈連的修辭技巧調侃經濟與金蓮的亂倫行徑:
一日,月娘……使玳安去叫王婆子來。……王婆子道:「你爹沒了,你家誰人請我?做什麼?莫不是你五娘養了兒子了,請我去抱腰?」玳安道:「俺五娘倒沒養兒子,倒養了女婿。俺大娘請你老人家領他出來嫁人。
玳安藉助王婆「養兒子」的話頭順勢而上,通過拈連的技巧順理成章地引出「養女婿」這一本屬難以啟齒的話題,可見玳安不僅擅長調侃,還頗有幾分急智。
情理變異格
情理變異格是一種通過有意違背情理邏輯而獲取特殊的表達效果而形成的辭格。《金瓶梅》中最常使用的具喜劇色彩的情理變異格是別解,其特點主要是將含義明確的多義詞曲解為其他含義,以表現說話者的某種譏諷諧謔的目的。如第四十三回西門慶與潘金蓮相互調侃,潘金蓮斥責責備她的西門慶是個「破紗帽窮官」,借用「破紗帽」的比喻義「差官職」以嘲笑西門慶才得一個小官職就作威作福糟踐自己的行徑,而西門慶卻裝作不解其語氣中的諷刺之意,而回應道「我是破紗帽窮官,教丫頭取我的紗帽來,我這紗帽那塊兒放著破?」將潘的用語以「破紗帽」的本義加以幽默的解釋,令潘金蓮回嗔作喜。這一例子就是別解被用於喜劇性描寫的最好證據。
字形變異格
字形變異格是指利用漢字的形、音、義的種種變化而構成的辭格。《金瓶梅》中經常藉助析字這種字形變異格以文字遊戲的形式為生動鮮活的作品語言錦上添花,於修辭上增添別具特色的喜劇效果。析字於小說中體現出的最大特點是多藉助酒令之類的形式於宴會上出現,藉助其本身謎語般的內容製造懸念,達到同時娛樂小說中的人物及小說外的讀者的喜劇效果。如第六十回西門慶與其親朋好友飲酒作樂之時,吳大舅在行令時一口氣連說了十句以析字為修辭形式的詩句:
一——百萬軍中卷白旗,二——天下豪傑少人知, 三——秦王斬了餘元帥,四——罵得將軍無馬騎, 五——唬得吾今無口應,六——袞袞街頭脫去衣, 七——皂人頭上無白髮,八——分屍不得帶刀歸, 九——一丸好藥無人點,十——千載終須一撇離。
事實上,這是十句借用析字手法而造出的字謎,其謎底就是自一到十十個字。只有懂得漢字組成的方法以及製作謎語的道理並理解詩句用意,才能夠從其句子中拼合復原出作為謎底的漢字。作者正是藉助製造解讀時的障礙感和受挫感來吸引好奇的讀者,使他們在經歷饒有興致的探索後破解字謎並獲得精神愉悅。